献容心中微微一动。
像是有人用了小凿子,极轻却极坚定地一下一下凿在自己心中最后的那层冰上,于是,那层厚厚的冰便裂了口子,将内里的柔软露出来。
若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来所有的冷遇,隐约的不甘心,在遇到今夜的羊玄之之后,却忽地全都消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却是隐约的感激。
这一刻,她第一次由衷地感激阿兄——不似往日那种感激崇拜中带着隐约的怨恨,反而是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他。
感激他那么妥善地将自己从刀山火海里拯救出来,感激他那样悉心地将自己抚养长大,更感激他那样坚定地将自己送入了羊氏府中,叫自己认识到了那么多的人……
从祖父到五兄,从父亲到红玉,甚至到那个正愁苦地将自己关在大殿中的司马衷,若不是因阿兄,这一切,她都不会拥有。
隐约的不甘突然消失了。
红玉仍在说着话:“殿下放心,您是羊氏嫡长女,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有羊氏与您做后盾,殿下只管好生地安坐在这个位置上便是了。”
她的话似意有所指:“不过是区区红楼罢了,殿下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献容心中又是一跳。
“你,你知道了?”
红玉并不回答,只朝着献容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却将目光落在了大殿里,意味深长地道:“殿下,您如今要做的,不是在这里愁眉苦脸,也不是感慨什么,您要做的,只是……”
她不再说话了。
可献容却觉得自己似有几分明白她的意思,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将手从红玉掌中抽出,不过片刻,已行至大殿门口,将那扇本就虚掩着的门重重推开。
“不是说了吗?滚出去!”司马衷头也不抬。
献容放在沉重木门上的手便是一顿,但片刻之后,她却又重新将手重重地压在门上,继续向内推着——随着木门发出的沉闷响声,内里的一切也俱都暴露在她面前。
她提步朝着门内走去,但不过行了片刻,便从司马衷手边飞过一方砚台——正是朝她飞来的。
献容不过略侧了身子便将之避过,也不气恼,仍是十分坚定地朝他走去,及至行到司马衷身边时,她才蹲了下来,将那个仍沉浸在自己痛苦中的司马衷望着,声音是此生都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坚定:“陛下,是我。”
她将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却似毫无所觉似的,甚至不过一抖,便又重新归于平静,只低着头不去看她。
怎能不怪呢?
到底是自己的亲女儿,如今生死未卜,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将宣华救回来,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面对献容。
献容并不在意,只仍用一张十分温柔的声音说道:“陛下不必担忧,宣华会回来的。”
听到宣华,司马衷终于有了反应。他茫然地抬起了头,睁着一双浮肿的眼将献容望了一眼:“她会回来?”
声音虚无且空洞,似并没有半点情绪。便连往日那双天真无垢的眼,这时也是黑洞洞的。
他将献容望着,可献容却觉得那双黑漆漆的眼里根本没有装着自己。
往日里那双只有自己的眼睛,如今盛满了悲伤和绝望,还有对未来不可控的茫然。
献容只这样瞧着,便觉心中一痛。但很快她便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好了,仍用之前那种十分温和的声音同司马衷低声道:“陛下,宣华会回来的。”
她双手向上,将司马衷一只大掌捧在手里,极坚定地将他望着:“陛下,宣华今日之祸因我而起,无论如何,我总不会放着她不顾的。陛下但请放心便是了……”
司马衷的眼珠子转了一下。
便连转眼珠子拿一下,也是极艰难的,眼空空地安在眼眶里,像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便连这样简单地一转,都像是把他所有的力气都花光了似的。
他沉默地将献容望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容,你在说些什么?”
他竟像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似的。
献容这才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他不再如之前那样死死沉沉的模样,像是所有的心神都忽地被人都讨口那般模样,便好。
她将一个小小纸团摸出,搁在他面前:“陛下,是他回来了。”
她苦笑一声,“是他将宣华带走了。但陛下放心,阿容总是十分了解他的。他虽掳了宣华,可阿容能向您打包票,他不会伤害宣华的,陛下大可放心便是了……”
司马衷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子,将目光又落在那张小小的字条上。
“若要救人,请大晋皇后亲至红楼。”
他心中陡然一惊,正要出言问献容那个人究竟是谁时,他的目光却落在献容面上,将她隐忍的情绪全部尽收眼底。
那个“他”,似乎不必问了。
这时,司马衷竟像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似的。
他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望了,又将献容望着,目光不住地在二者中间徘徊着,直徘徊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他来了。”
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着:“他来带你走,是不是。”
不是疑问,而是以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在述说着一个事实。
往日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东西这时统统浮现在他眼前。
她待自己的清冷,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将孙氏推翻之后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而后,却是她和他的那场彻夜难眠……
她在黑暗里泪流满面。
而他却在黑暗中借着一点微弱的光将她所有的痛苦都尽收眼底,亲耳听到她对自己坦白她的身份,那个借来的羊氏女身份,偷来的抢来的皇后之位,到最后,却统统地化为了封后大典上那双阴翳的眼。
那张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脸,面对献容时的志在必得,和望向自己时毫不掩饰的恨意!
他回来了。
他掳了自己的女儿,逼着献容要出宫一见——
如今献容将这张纸条明晃晃地摆在自己的面前,那上面的寥寥数语,每一撇每一捺,都像是在明晃晃地嘲笑着自己一般。
他怎能接受!
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离自己而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他是帝王,是这世上最强盛国家的统治者,他的尊严,绝不能容任何人来来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