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老者见他如此模样，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望来，正对上的，便是一双十分灵动慧黠的眼。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晋裳，衣裳上有隐约的水波纹，随着微微的风，似有生命一般，在她的身上行云流水地游走着。

她站得笔直——在当下，这是一副十分自信的姿态。

唯上位者，唯这世上最有风骨的人，才有资格站立的如此笔直。

那盈盈一握的腰，端端地挺着，如水，如泓，也如一张琴，气势浑然天成。

此刻，那少年只负着手站在产房门口处，似察觉到了这老者的目光，目光一转，便朝老者望了过来。

目光流转，如盈盈秋水。

好灵动的一双眼！

那老者不过一望，顿时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

但这也并不是这少年郎能够将自己囚在此地的借口。

一思及此，老者便忍不住想要怒骂一声，但不知怎的，当他对上那双如秋水般的眼时，那些难听的话却忽然不止滚到了何处，叫他连半个字都想不起来。他哼哼唧唧了半晌，这才低声道：“小郎君将我等囚在此地，所为何故？”

声音里，仍带着隐约的不满。

宣华公主并不在意这人的态度。她在意的，从来不会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便是此刻听了这老者的话，也不以为意，只略扬了声音，似有几分不解地问：“医者这是要去往何地？”

她似果真不甚明白的模样：“兴晋侯请来你等，是为了替他家妇人顺利生产的，可如今他家夫人生产不利，你等不入内救人，竟还要逃，这是何故？”

声音清脆，婉转如出谷黄鹂。

听得这把脆嫩的嗓音，那老者不由愣了一下。

这声音，不该属于这少年郎才是——

应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小姑子啊……

那老者不由眯起了眼仔细地打量起宣华公主来。从她的明艳的眉梢眼角，到她因疑惑而微微皱起的小巧的鼻头，到那张如樱花般粉嫩的唇。

此刻，那张小小的唇正微微的撅着，分明是有几分的模样。

那老者不由骇了一跳，因为惊吓，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了一大步，直到他的身子撞上另一个同行的医者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将宣华公主指着：“你，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少年郎？你将我等拘于此地，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慌，但更多的，却是疑惑——

疑惑她的身份，也疑惑她的目的。

宣华公主既让侍卫将这几人拦了，也不在乎众人的目光和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曝光，只将身边的侍女瞧了一眼。

那侍女会意，上前一步，将手中一枚小小宫令高高举起：“公主殿下在此，你等岂敢冒犯？”

公主殿下？！

众人不由大惊，但到底不敢轻信，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互相对视着，眼中透出的，都是不敢置信。

不一会儿，嘈杂声渐起。

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不时将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宣华公主身上。

宣华公主自幼跟着司马衷上天入地地闯祸，自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只稳稳地站在门口处，任由众人将她打量着。

众人讨论了半晌，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今日竟见到了金尊玉贵公主殿下——

实在不怪他们。

这些大夫，不过都是一些平头百姓，他们住在与平康坊隔了几条街的小巷中，来往的，也不过是这洛阳城中最普通的普通人罢了。

大晋贵族，士族，人人都豢养着无数的府医。

便是那些府医们，身份也是十分高贵的。

士族，与庶族，原本就是两种天差地别的存在——士族传承百年，祠堂供奉的牌位中，足可数上百位，士族人数繁多，根深蒂固地渗透在大晋的每一寸土地。

这是传承。

而庶族，却是一些平头百姓——往上数几代，连祖先是什么人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两种极端，本就是不该共处一地的——

于士族而言，那是一种亵渎，

至于庶族，他们原本就在骨子里对士族有着某种几乎盲目的尊敬和崇拜。

这些大夫，医者，都不过是庶族中的庶族，这大晋京都中最普通的人罢了，如今贱民踏贵地，本已是十分惶惶不安了——

这事，实是孙氏的问题。

前几次，因献容总是发病不好，羊玄之震怒，便将原本豢养的府医统统地赶走了，后来献容入宫，孙氏又怀了孕，加之孙氏一族总是在中间撺掇着她上蹿下跳，更是没有折腾的精力，再请府医这事，便被她远远地抛之脑后了。

报应来得这样快。

她命悬一线，府中却没有半个府医——这些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病急乱投医的羊玄之找了来。

这些人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一个兴晋侯，便已足够叫这些人惶恐不安了，再来一个公主殿下，实在是叫他们有些接受无能。

众人面色惶惶地，不知不觉中，又重新将恳求的目光落在了最先的老者身上，纷纷低声哀求起来：“游老，您艺术最高，又远比我等见识得多，吾等恳求游老上前一验公主身份……”

老者姓游。

庶族贱民，只有一个名，却无姓氏。

为老者不同。

他是从另一个地方迁来的，据说，祖上也曾是名门望族，但不知为何家道中落，便混到了如今这个样子。

与庶族贱民为伍，那上流的圈子，自是回不去了。

便是这些人说的话，也是甚有深意的：

他们不敢冒犯公主，便只好将这老者推了出来——毕竟，这位年纪最大的医者，见多识广是真的，曾经有过显赫的身份是真的。

他有姓，比众人都要高贵，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情了。

毕竟，士族于士族，才有话好说啊——

至于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庶族，却是不好在贵人面前多说些什么的。

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是堂堂公主殿下——比之士族，还要高贵上数倍。

他们冒犯，是死罪。

游老却不一样。

他有姓，是没落的士族，便是当真冒犯了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最起码，性命总是能够保全的。

游老毕竟年纪大了，许多年来经历过无数的事情，一双老眼中时刻散发的，更是他整个人生沧桑的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