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气定神闲的模样，分明，是早就在心中盘算过无数次才下手的，分明是有备而来——

献容暗怪自己到底年幼，高看了自己，也轻看了他。

他年岁比自己长了许多，又多年身处高位，所经历的和所见到的，都远远地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他像是将一切都算准了似的。

孙秀的嚣张整个大晋的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乍然富贵，日常行事之高调甚至远远地超过了素有洛阳首富之称的石崇。

他号称自己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可他的一言一行，不拘是府中豢养的数百美婢艳姬，还是随心所欲地夺人生死，都早已超过了一个居士的所为。

司马衷分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却丝毫不在意似的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如今看来，他哪里是不在意？

他是在下着一盘巨大的棋。

棋局的另一方，是那个一直都隐匿在孙秀身后的，把持着晋室半壁江山的司马伦。

至于孙秀，不过是二人手中的一颗棋罢了。

端看究竟谁站在上风——

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司马伦常年霸踞着征西大将军的位置，手中又有兵符，不过是暂且按捺着没有推翻司马衷罢了。可是，若他当真要那么做的话，空有一个皇帝架子的司马衷又当如何呢？

孙秀的倒下，看似一个士族的覆灭，但在这桩事情的背后，却是司马衷狠狠地将司马伦中伤了——司马伦会怎么做？

献容忽地想起贾氏。

宣华公主为贾氏所出，性子却十分活泼讨喜……一个如此讨喜的小姑子，会是一个怎样的母亲教导出来的？

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

如今想来，或者，贾氏并没有什么错和野心，她唯一的错，便是嫁了司马衷为妻，又太过精明，急于想要替司马衷把散出去的权柄都收回来，这才惹了司马伦的眼，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献容不过是在脑子里微微地过了一遍，便觉得这桩事情的可能性极大。

毕竟，贾氏无子。

一个无子的皇后，她不急着去对付有子的妃嫔，而是率先去杀掉司马衷唯一的儿子……若贾氏当真是一个跋扈荒唐的皇后，或许会有可能，但从贾氏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看，那分明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子。

这样的人，会急吼吼地在自己尚且没有孩子的时候去鸩杀司马衷唯一的儿子，从而使得皇位后继无人？

说不得，那些事不过是司马伦联合了孙秀共同地给贾氏安上的一个罪名罢了。

就如他们联合起来让自己入宫一样，为的并不是当真要给司马衷找一个贤内助——

毕竟自己的身份是经不起查探的。

一个自小走失的女儿，说是养在山中为祖父祖母祈福，可自自己归回羊氏后，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当真去查探过自己的身份和经历，甚至就连问也没有问过一句。

她曾在心中暗暗地窃喜自己瞒天过海，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献容才陡然明白：或者大家所需要的都是那个出现的恰好的自己罢了。

羊氏需要一个有孝心的女儿来证明他们之前所撒下的那个弥天大谎是真的，孙秀与司马伦需要一个老实到木讷的姑子坐上那个皇后之位为他们所用，就连阿兄于司马衷，一个，是因为需要自己入宫去当他的细作，而另一个……

只是单单地想到这处，献容便觉心口一阵剧痛。

陛下他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权衡各方势力的皇后罢了。

自己出现的时机那么恰当——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既有士族贵女的身份，又有傻蠢的名声，甚至还有一张脸。

一张恰好能匹配这个可笑的皇后之位的脸。

是的，可笑。

她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连这些人都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去追究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真正的羊氏献容……否则，若是有心人当真要去查探一番，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实则不过是一个虚伪的冒牌货呢？

真正的献容实则另有其人。

至于她，不过是偷了别人的身份，虚伪地披着一张画皮行走在这晋室皇宫中罢了。

若是有朝一日她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地将自己视为掌上明珠，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吗？

当年的精明强干的贾氏做了司马衷的皇后十数载，但当大难来临之时，他并没有护住她……

那么，自己这个被孙秀与司马伦合力送入宫中的假皇后呢？

当那一日到来时，他是否会将自己牢牢地护在身后，为自己挡去所以的明枪暗箭，还是在大厦将倾之前就将自己一掌推出去？

想到这里，献容不由觉得心中凉了几分。

她将司马衷的眉眼死死地望着。

望着他玉白的一张面。

这时的他表现得那么聪明睿智，与传言中完全不同。

白痴皇帝？

那也不过是他所谓装出来的假象罢了。

他不是傻子，她本该开心才是。

开心自己没有当真嫁一个傻子为妻，不必花上一辈子的工夫来照顾这个可能永远也长不大的大男孩。

可当她发现对方并不傻，甚至是十分智慧时，心中的苦涩却大过了庆幸。

这样的他，才更加叫人觉得惧怕啊……

“阿容，你在担心些什么？”

在她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中，是司马衷微暖的带了关怀的声音轻轻地在她耳边响起。“阿容，你在担忧些什么？”

他将她纤细的胳膊握在自己的大掌中。她的胳膊那么细，如一条小小的柳叶，只要轻轻地一用力，就要被自己折断似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护着，圈在怀里，声音里，仍透露着一种十分微弱的讨好。

他在惧怕。

他怕她生气，怕她发觉自己对她有所隐瞒之后的生气和失望……

献容入宫，本是带着目的而来，他都明白，也了解的一清二楚。

甚至，就连献容与刘曜的关系，他也早就查的明明白白的了——自己的这个皇后，心中装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但司马衷觉得并不重要。

至少，在今日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他是觉得不重要的。

他总觉得，即便她心中装着别人，但只要自己每日都对她好，今夕胜昨夕，明朝胜今朝的对她好，她总会发觉的。

但这一颗，司马衷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