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虽然救了她的命,却并不因此而高看,甚至多看她一眼,待她的态度,也不过如寻常人一般。
反而叫她松了一口气。
刚刚被救回来的那个晚上的亲近和要收她做妾室的话,似乎都成了她所做的一场梦。
时光一日日地呼啸而过,妇人在小院里住了一岁又一岁,偶尔也能见得那人出现,但更多的时候,她面对的,却是那些似乎从来都没有感情和表情的死士。
她也如那些人一样,在一日日的厮杀和拼命中,成为了一个此前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人。
此前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但随着没日没夜的操练和争斗杀戮,她也逐渐成为那个人手中一柄十分趁手的利刃。
杀人见血。
甚至在某些时候她忍不住在心中怀疑,似乎她生来便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死士,只要遵从他下达给自己的命令便足够,至于此前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在游氏府中做乳母的日子,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灵台只剩最后一寸清明,她却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睁开了眼。
头顶上方,是另一颗头。
“你可想好了?今夜之后,你是做我的人,还是做我手上的刀?”
是那个于她有救命之恩的人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房中,上一次他这样出现,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他在问她:“你是要作我的妾,还是复仇?”
妇人容色却十分冰冷,似并不为纱帐中悄然升起的温度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而紧张。
在青纱帐中,她听得自己的声音如面色一样冰冷:“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复仇。”她抬起头来,正正对上头顶上方的另一张脸。
声音里的讥讽显而易见。
“君子救了我的命,不也是为了让我做你手中的棋么?我欲报仇,君子也想通过我达成某种目的,既然如此,咱们便谁也不必欠谁。做妾那种话,就莫要再说了,没得叫人笑话。”
他瞒的虽紧,但她这几年来的历练也不是虚名,于这个人,她早已嗅出他身份的不一般来。
是暗室中那一声极隐晦的“王爷”,是说起先帝时那一声又一声的不屑,还有……
老妇笑了一声。
她将走神的思绪重新收了回来,只将面前这个人看着:“大郎,随姆妈走吧……唯有随姆妈离开,你才可获得新生……至于姆妈这些年来的经历,待你随姆妈离开之后,待姆妈得了空闲,定会告诉你的。”
她将会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和秘密都事无巨细地,一桩一件地全部说与他听。
但说话的方式,却也需得讲究一些才是。
妇人看了一眼天色,见实在不早,游凤青却始终都不肯动,她不由十分焦急起来。
多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年轻时,为哄面前的大郎开心,她曾一度喋喋不休,但在沙漠中那场绝地求生之后,她却像是丧失了基本的语言能力般,除非必要,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
至于她身后那个人的身份,现下更不是交代的时候……
老妇想了想,生怕他不肯随她离开,万般无奈之际,只有再十分艰难地憋出一句:“大郎,姆妈只能告诉你,那个人的身份十分不一般,姆妈也答应你,只要你随姆妈走,离开这个地方,姆妈便将那个人的身份告诉你……”
游凤青却连眼也未睁,只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听得姆妈一番话,他心中有了几番自己的思量。
“话已至此,姆妈却始终不肯交代,姆妈,凤青实在不能相信你……”
他不是三岁的孩童,给一颗糖便能走。
他经历过无数的逃亡,也看惯了人心谋算,初见姆妈时,他本十分欣喜于终于见到故人,但初见时的喜悦过去之后,原本激动的心却沉淀下来。
无论怎么说,她都不肯将她身后那人的身份托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笑了一声:“姆妈,你不肯说,我也能猜到三分。”一双眼猛地睁开,将面前的老妇直勾勾看着:“姆妈,是朝堂中某个举足轻重的王爷是不是?”
晋宫戒备森严,寻常人纵想安插人进来,也绝非易与之事。
唯独那些曾经在这座宫廷里居住过,生活过的人,走时不慎落下一个两个心腹,然后隐忍在这宫中冷眼窥探全局的,方有此等能力……
姆妈见实在遮掩不过,只好点了头:“是又如何?”她面色也有些冷:“大郎,你莫要忘了,你与司马氏有生死之仇,如今大仇未报,你却落入他手,如今身上又多了这许多伤,若姆妈不来,你是要死的!”
她看游凤青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大郎,出身未捷身先死,你是知晓的。你辛辛苦苦地活到今日,也十分不容易,难道要就此放弃吗?就算我身后那个人是司马氏又如何?你我投靠了他岂不是正好?”
她忽又笑了一声,到底是防着守在门口的众暗卫,只将声音压得十分低:“待你我顺利逃出宫去,入了他麾下,挑得他与狗皇帝真正对上,短兵相接,搅得这晋室江山天下大乱,岂不是美事一桩?到那时……”
“游氏一族的血海深仇,便能得报了,大郎!”
她打的,本来就是这个主意。甚至在说起这些话时,她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勾起,瞳孔也略放大了一些,显得精神奕奕的。
这一刻,她身上的老态尽除,只如一个正值壮年的人一般,眉梢眼角上都是十分旺盛的精力,似无穷无尽般。
游凤青行医多年,自然看清她面上的兴奋。
她所说的那一切,对他描绘的前景,本该是十分美好的。
可是他越听,越见这老妇兴奋,一颗心却沉得更深,直如坠入最深的海域,看不见哪怕一星的光。
短兵相接?天下大乱?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词。
是无数的鲜活的生命,是无数个原本完整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是无数老年丧子,壮年丧夫,幼年丧父,是无数个家破人亡!
毁掉的,将会是无数个游氏。
游氏一族是国手,医者仁心,纵他心中有万般复仇之法,也不过是仅限于专注在一人之身罢了。
“不可。”
他摆了摆手,那是一个态度十分明确的拒绝的姿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