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衷面色阴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皱着眉，仔细地思索着阿南同他说的这番话中的真实性——无论如何，他始终是有几分不敢相信的。

毕竟，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他挥退了想要上前来搀扶他的近卫，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搀着门口而去，在阿南焦急的呼唤和注视中，他却似一个字都听不见似的，脚步虚浮地迈出了大门。

直行了好长的一段路，他才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上前来。”

他低声吩咐近卫：“寻一间干净的宫室，请最好的御医，将阿南妥善地安置了。”

安置？

这安置，是要她死，还是要将她养在宫中……

近卫有些不解地望了司马衷一眼。但见司马衷精神奕奕，满面清醒的模样——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失魂落魄的陛下？

他忙低声应了，自吩咐下去不提。

却说阿南，本以为司马衷不相信她的话，正失落间，却听得门口有人吩咐要给自己换一个好一些的环境，心中顿时一喜。

他到底，是相信自己的啊……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枉费自己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一心相护和追随……

两行清泪随着脸庞滚滚而落。

***

司马衷一个人回了宣政室。

那处，正有一个白衣少年郎等着他。

世人极少穿白袍。那纤尘不染的颜色，赔上飘飘欲仙的广袖大袍来，原本，是很容易将一个人衬托的如谪仙临世一般的。但世人多庸，穿了这白袍，也只会将自己一张面衬的如菜鸡一般，反倒多了几分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刻意。

唯独这个人，面如冠玉，眉如点漆，唇红齿白，穿了这白袍反倒多了几分飘然如仙的俊逸出尘。

他行动时，白袍中嵌着的银线隐约在散发着光芒。

一见司马衷，原本略有些薄的唇便勾了起来：“怎么，得到你想要的了？”

司马衷皱着眉摇了摇头。

“玉郎，我好似知晓了什么，可是，却觉得更加迷惘了。眼前像是有重重迷雾，水泼不熄，风吹不散，叫我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那白衣人却浑不在意地自南瓜盅里拿出一枚黑子，随意地放在棋盘上，又捏一枚，在手中把玩着。

他的手如最上好的蓝田玉，既白皙柔软，又似散着微微的暖意，指尖上那颗漆黑的子如一滴墨，摇摇欲坠地悬着，竟忽地产生了一种惊人的美。

这种美，超脱了他的性别，让人只不过对他投去惊鸿的一瞥，便陡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羞愧和想要对他顶礼膜拜的冲动来。

司马衷不过望了他一眼，便觉心中一震。忙咳嗽一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玉郎，朕该怎么做？”

那玉郎却不答话，只拈着一枚棋子在手上把玩着，足过了好半晌，才轻轻地放下来，“陛下不必问臣。”他笑时，如千树万树梨花绽放般，那只玉白的手虚虚地指了一下司马衷的胸口：“陛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臣呢？”

“已……有了答案了吗？”

司马衷有些迟疑，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个被唤作“玉郎”的少年已站起身来抖了抖自己的袖子。

一时，光华四溢。

他声音如泠泠泉上松：“陛下。臣入宫多日，家中祖父实在想念得紧。陛下如今既已选好了那条路，便请陛下继续朝着那条路走下去。毕竟——”他顿一顿，“一旦开弓，便没有回头之箭了。”

他说着，也不再管司马衷是什么表情，只朝着门口处大步而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地哼一曲新近学来的小调，直行至大门时，他玉白的手按在门框上时，才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和声音。

他转头将仍在思索的司马衷望着，直望了好一会儿，才自唇边逸出一声叹息：“你既娶了她，便要好好待她才是。”

向来冷淡的声音里难得地流露出几分关切来。

司马衷听在耳中，心中一动。他将那个远去的白衣少年郎足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到了什么，不由也跟着叹息一声：

玉郎啊玉郎，你若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还会如现在这般地关心她，爱护她吗？还会如一个兄长一般地不敢接近她吗……

但这句话，终司马衷一生，也是不会问出口的。便如那个答案，他在心中，也早已有了定论。

他在明灭的烛火中静静地望着那盘残局，直至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时，才听得门口处一人恭敬中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陛下，孙贵嫔请您前去……”

“不去！”他本能地，便想要拒绝。

但门口处，那张面上的焦急却不似伪装：“陛下，孙贵嫔说，她头疼的紧，您若不去，她便要疼死了……这步辇，已抬了来，您瞧瞧……”

他指着门口处不知何时已停好的步辇，示意司马衷看上一眼。

但司马衷并不在意。他只在心中冷冷地想着，便是那妇人疼死了，又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左右她还不止一次的害过阿容，便是疼死了，他也只会拍手称快才是。

他说着便想躺下来，但当他的目光瞥过那具残棋时，却忽地想到了什么，又在心中叹了一声。

罢了。

“替朕更衣吧。”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一喜。

来之前，孙贵嫔是下了死令的，若是今日他们请不来陛下，来日，便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对孙贵嫔，他们是敢怒不敢言。

她不过入宫数日，便已将宫中众人都连打带杀的威胁了个遍，如今除了皇后所在的弘训宫外，人人提起这孙贵嫔，都是面如土色的。

加之她身后又有孙秀撑腰，更是叫宫中这些见风使舵的人添了几分惧怕。

也不知陛下是怎么回事，竟将这样一位心狠手辣的妇人封了贵嫔……

便是今夜，他们来请，原本，心中都是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

他们不敢相信孙贵嫔以这样拙劣的借口便能请来陛下，也不敢相信陛下当真会相信她的话，可眼见着陛下的近侍不过略说了几句，便惹得原本犹豫不决的陛下下定了决心……

众人心中都多了几分思量。

司马衷刚从步辇上下来，便觉一阵香风裹着一具娇软温热的身子直直地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陛下，您怎么来得这样晚？臣妾等你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