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如潮水般在眼前不住地涌现着。她一生中，所有关于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在这一刻，都不住地在她脑海中交替着出现，几乎要将她的大脑都冲破了。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于她越来越混沌的神智中，于她嘴里、鼻腔处越呛越多的冰冷的井水中，那些画面才终于停止了转动。

她的记忆停在初次见到羊五郎的情形时。

那时尚且不过是晚秋，他似不怕冷似的穿一身流光溢彩的素色衣裳站在人群中，一举一动都带着她所最向往的陌上少年郎的姿态。

风流婉转。

出尘俊逸。

孙府设宴，府中来的宾客几乎要多得人眼花缭乱的。这些人，都是来自洛阳的各大贵族，身份尊贵到高不可攀，若是还在泰山南城时，这些人都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身份。

她就那样被母亲扯着不住地朝着这些贵人们推销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母亲笑得讨好，可她却能看见众人眼中对于她与母亲的轻视。

她们做的并不明显，可孙窈娘从小心思敏感，本就对这些事情极为关注。几乎是在母亲开口的一瞬间，这些洛阳城的贵族们便几不可觉地皱了眉。

她们面上带笑，手里捏着最华贵的云锦裁成的帕子不动声色地掩住了鼻子。

这等小细节，母亲不在意，可她却是在意的。

这些人，在以一种无声的动作明晃晃地昭示着对她与母亲的排斥，那一双双带着笑容的眼睛都在无声地说着话：

瞧，这两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也配站到我等贵族面前，可真是如跳梁小丑般叫人觉得可笑。

沉浸在乍然富贵的喜悦中的母亲自是不会发现众人的小动作的。

也或者，她发现了，但她浑不在意，只是一种十分拙劣的方式想要把自己的女儿推销出去罢了——至于用了什么方式，会被众人看不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是孙氏府邸，总归还有孙秀在背后为她们撑着腰杆的。

那时的孙窈娘就尴尬地立在母亲身边，被众人如打量一件货物一般地估算着自己的价值，只觉得屈辱极了。

这种屈辱，甚至比在第一次进入羊氏祖宅时仆人们端来漱口的香片而她却一饮而尽还要尴尬和让人觉得愤怒。

她站在人群中，委屈得几乎连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但当着众人，又不敢露出什么怯意来，只好死死地咬住了唇，将眼泪全部吞回喉中，假作未觉众人鄙夷的目光而四下地张望着。

就是在那样无措的情形下，她第一次看见了羊五郎。

那么多的人中，她一眼便看到了他。

那个俊秀的少年郎站在一棵枇杷树下微微地笑着，风华天成，举手投足都带着她此生最向往的姿态。

他与身侧的一个小姑子低声地说着什么，语言动作中多有维护和温柔。

叫人一望，便心生向往。

孙窈娘不过远远地望着那正在交谈着的二人，便从心底最深处油然而生一种十分强烈的妒恨。

她嫉妒那个小姑子的身份尊贵，众人有意无意地巴结着她——与自己所受到的那种冷待有着明显的不同。

她在人群中，人人对她避之而不及。

而那个小姑子在人群中，却是被簇拥着的，被众人跟前跟后地围着，面上有着尴尬的笑，显然是想对这些人远远地避开的。

最重要的是，羊五郎为什么会对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子如此维护？

她何德何能得到众人的拥护，而自己却被众人如看洪水猛兽一般地防备着？

凭什么？！

直到后来，孙窈娘才知晓，那个一直被羊五郎有意无意地维护着的人，正是那个她一直都在心中默默诅咒着的人。

羊氏献容！

是羊氏献容！

是那个一直在深山中修行做女冠，初一回府便被舅父举荐给了赵王，封了皇后的羊氏献容！

是那个自一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便将自己所有的谋划都不动声色地打碎的羊氏献容——在她的计划中，羊氏献容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自己便能成为姨母的继女，从而成为羊氏嫡长女，身份贵不可言……

还有，羊五郎的维护……

这些东西，便是想一想，便已叫孙窈娘心生荡漾了。可是，她的美梦才不过只做到一半，这个该死的羊氏献容便平地被人送回来了。

据说，是她修行期满，师尊让她回来的……

她回来便罢了，可是，为什么自打她一出现之后，自己所有关于美好的幻想，希冀，一直以来所做的那一场美梦，全部都被这个小姑子打破了！

她夺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夺走了自己谋划好的身份，也夺走了自己一见便为之倾心的羊五郎的关怀和注意力。

她为什么要回来？她不是应该死在深山老林中的道观里，被野狗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了吗？

她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夺走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是她的？！

这该死的羊氏献容，坏了她那么多好事，怎能叫她不恨！

孙窈娘甚至在心中偷偷地想过：即便，便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只有献容和她两个人生活在一处，便是拼着百年孤寂的凄凉，她也一定要将羊氏献容狠狠地杀死，将她挫骨扬灰，永生永世也不得翻身！

但羊氏献容之后，却仍是羊五郎在枇杷树下微笑着，细心地替羊氏献容拈去头上一片枇杷叶。

少女的浅笑几乎将她的心都刺疼了。

而后，是那个穿着一身流光素衣的翩翩君子朝着自己望了过来。那双眼中，没有士庶之别，没有对她的鄙夷。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微微地朝着，将孙窈娘定定地看着。

孙窈娘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来。

素日里，她总板着一张面皱着眉大声地发脾气，不是责骂宫人，便是亲自动手——一度以此事为乐。

是以，即便是年纪尚幼，但她的眉梢眼角早已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有了浅浅的纹路。

活活地比她真实的年纪大了许多。

可这时，她却扯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这是一个真正的，灿烂的微笑，极富有感染力，叫人一望，便要忍不住随着她一道笑起来。

但这个笑注定不会再被任何人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