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已懂得几分人情世故,对于许多事,甚至比师傅更要通透几分。
师傅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他这人,酒量浅便罢了,每每入了酒肆,却总要点最烈的烧刀子,几文钱一碗的辣酒,总能让师傅喝的嚎啕大哭。
然后说一些在他看来是天方夜谭的事,也是许多人都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自己这族不过是偏远小城里最寻常的普通人,并不富裕,相反连一日三餐都要精打细算着才能勉强度日,又哪里来的呼奴唤婢的排场?
或许,那不过是师傅的梦罢了。
关于荣华富贵的一场梦。
他每每说到最后,便醉醺醺的睡去,沉浸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便是第二日醒来,也拒不承认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又做过些什么。
游凤青以为自己这一生也会如师傅一般浑浑噩噩的过去。
做这小城里最微不足道的大夫,也是最神秘的大夫。素日里,不过给人看个头疼脑热,若遇上实在穷苦的人家,免了诊金不说,还要搭上足以叫人药到病除的汤药。
可看似平凡的师傅却也似不平凡。
他胸有沟壑,有大智慧,可他从来将自己与旁人的不同藏的死死的,若不是他时常与师傅待在一处,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母亲说,师傅是走不出来,所以才会既怜惜又痛恨那个曾经。
他不知曾经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他知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他想成为师傅那样的人。
有智慧,但不迂腐,饱读诗书,但知灵活变通。
直到后来。
小城来了个求子的美妇人,一入城便直直地奔着师傅的草庐而来,举手投足间似透着某种高贵典雅。
与小城的妇人们大相径庭,倒似与母亲婶娘们有几分相似。
却又不尽相同。
母亲优雅,可素日里仍要做粗活,一双手虽仍白净,却不细嫩。
素来优雅的母亲在那个不知名的美妇人面前似多了几分拘禁,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他那时年纪尚小,不懂得那代表着什么。
小小个子的他只看到美妇人双手如春葱,净白柔软,指尖上却泛着微微的粉。
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手。
后来,师傅便不再常常带着他了。
师傅身边更多的,反是那个美妇人。众人皆知她来历不凡,还担心她会带来什么祸端,可那妇人虽柔弱,却也放得下架子,面对师傅的故意为难时,也总是不在意的笑。
然后将所有难题一一解开。
但不知为何,他本能地不喜那妇人。
母亲提起那妇人时,也总是摇头叹息。
“七郎似对那妇人有些不同,你们可得当心……”
大大咧咧的父亲却嫌母亲想太多:“那妇人是洛阳来的,又是皇族,七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若敢,我便打断他的腿。”
又宽慰母亲:“七郎一生下来,就被我们连累。到底是我们欠了七郎,才叫他如此不快活,如今他好不容易能开怀几分,便能快乐一日是一日罢……”
那时他就躲在门外听着父母的窃窃私语,手里握着的一丸新药落了地也不自知,只十分愁苦地想着:师傅有了那美妇人作伴,果然不要他了。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
那美妇人渐渐放下架子,竟也能与众人打成一片。师傅面上也比往常多了笑,他仍喝酒,但不再要性烈的烧刀子,而是换了入口绵和回味幽长的米酒,只至微醺便够。
师傅说,他喝了几十年的酒,但唯独这些时候喝过的酒才最香最醇。
叫他醉到不愿醒,叫他甘愿在自己幻想的美梦中沉沦。
师傅说话时,那双迷蒙的眼似有些幽远,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那个暂时住在草庐中的美妇人身上。
可那是妇人,不是小姑子,也不是女郎。
是已经成了亲的妇人。
可当他说出自己这些担忧时,师傅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只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仍放在那忙碌着的妇人身上。
她受了伤,他便担忧。她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师傅比谁都笑的开怀。
那段时间的师傅眼中没有了似与生俱来的忧愁,反多了数不清的快乐,往日里无神的眼在望着那妇人时似有星星一样,不住地发着光。
那妇人看师傅的时候眼睛里也有星星,但光芒却黯淡许多。
母亲忧心忡忡的,与父亲说想要搬家,可父亲却说师傅难得开怀,倒不如叫他多过几日快活日子。
但凡事总有度。
若一直快乐下去,总归是乐极生悲的多。
游凤青还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草庐在城南,母亲却住城东,小城虽不大,但一个来回也需半日时间。
那天下午,师傅难得地又打了一壶烧刀子。他问师傅不是戒了这酒,改喝米酒了么?可师傅却说,米酒喝多了,总有腻的时候,倒不似这烧刀子,喝下去虽辣,可到了腹中却是暖烘烘的。
他不懂师傅在说些什么,只茫然地跟在师傅身后走着。
那天傍晚,天上有火烧云,云朵中间发着黑,可边缘处却像是正熊熊燃烧着的火光。
师傅的素裳也被残阳镀上一层火红的光,叫他的眼睛都险些看不见了。
他只茫然地跟在师傅身后一路向前,只觉得那是他此生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条路,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缝了又补的鞋底被磨穿了,可却怎么也到不了草庐似的。
师傅的手轻轻落在他头顶上。
“小凤青,你天资高,又跟了师傅这许多年,如今师傅实在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你就此家去吧。”
他舍不得师傅,只将师傅的腿紧紧抱着,如一只熊扒拉着师傅的腿,叫他寸步难行。
师傅便叹了一口气,十分不舍地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小的册子交给他。
“这是为师行医多年来的心得,里头记载了无数疑难杂症,还尚未来得及整理。以后……”师傅笑了一声:“以后,怕是也来不及整理了。”
师傅又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记:“小凤青,师傅交给你一个任务。”
师傅鲜少如此郑重其事地同他说话。
他难得听到师傅有任务交代,忙拍了胸脯保证:“师傅放心,无论是什么任务,凤青都能十分圆满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