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没有说话。
单单只是这样对望着,献容便已经觉得自己满心满眼都是欢喜了——多快乐啊,这时他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也只有他。
像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忽地消失了。
她将阿兄仔仔细细地瞧着,瞧着他的容貌,心中的快乐一阵赛过一阵:无论她这一路走来见过了多少人,经历了多少事,过去这么多年,他却始终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的容貌渐渐与记忆中烟雨江南中的那个青衫落拓的少年郎融合在一起。
像是他这一生的容貌永远地定格在那个时候,定格在他对自己跌入尘埃时的火中救赎,也定格在他轻轻抬起的手上。
她只是一直将他望着,不由自主地,朝着他走了一步。
目光便不仅仅地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
当献容看清阿兄身后的人时,原本绯红的小脸却忽地变得煞白起来——阿兄的身后,赫然站着另一个死死地瞪着她的女人。
像是,像是只要她再敢向前一步,对方就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那女子的容貌是她从未见过的。
但献容向来心细,不过只是一扫,便已瞧见对方双耳上明晃晃的三对长长羽毛流苏的耳环——
唯有血统高贵的鲜卑贵女,才会在自己的双耳上串上六个孔,挂上这么多的耳饰。
更为特别的,是她衣角上绣着的一片小小的格桑花,正与阿兄脚上的小鹿皮靴子上所绣着的花纹一模一样。
几乎要将她的眼睛都刺疼了。
不过一瞬间的工夫,献容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那是阿兄的前未婚妻,石勒的妹妹,石氏三女。
献容不敢再看下去,忙别开了自己的目光。但接下来,她所看到的,却是更加令她伤心的一幕。
阿兄仍朝她伸着手,那么坚定不移地举着,像是一点也不觉得累似的。
她将阿兄望着,从他伸出来的这只手到他的脸,又从他的脸到他另一只垂在一侧的手上。
这时的献容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上,还牵着另外一个鲜卑姑娘。
这一个,容色远胜于石氏三女,这时的她像是才刚刚发现献容似的,流转的目光落在献容身上时,不自觉地朝前站了一步,将阿兄牢牢地挡在了身后。
那是一个绝对的,宣誓领土的姿态。
满心欢喜忽地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凉水,四周的景物变换,已从微暖的春日忽地变成了寒冬腊月。
她只穿着一身十分单薄的春衫,赤着脚走在冰冷的雪地里,入目满眼皆是苍白。
献容瑟缩地抱着自己的胳膊一点一点地朝着阿兄走去……
她颤巍巍地朝着阿兄伸出了手,想要从他的身上借到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温度,也好叫她暖和一些。
可阿兄只是站着不动。
他站在一个美貌女郎的身侧,一只手搁在那美貌女郎纤细窈窕的腰肢上,一只手却又朝献容定定的伸着,好半晌,才终于同献容开口说话:“阿容,过来。”
他的声音似是带着某种古老的咒语,使得献容不由自主地又朝着他迈了一步。
这时的献容距离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便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她纤细的手指距离他的指尖也不过只剩下最后半寸的距离。
但也仅仅是半寸罢了。
就在他说完那句话时,献容在向前迈去的时候,也忍不住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就是这不经意地一扫,她才发现原来阿兄的身边并不只是她一个——他的右侧,是石氏三女依偎在他的身边,左侧,是一个比石氏三女的容貌更甚,气质也更加超然的美貌女郎正与他十指相扣地靠在一起。
还不仅仅是这样。
他的身后,还有无数妖娆的美人,此刻,见着献容向着石崇靠近时,目光中都激射出冰冷的刀子,几乎要将献容扎得体无完肤了。
这些美貌女郎,如正嘶嘶吐着信子的美女蛇一般,一个不小心碰上了,便会落入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时的献容才惊觉阿兄身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位置——他公务那么繁忙,又心怀天下,至于自己,不过是他豢养的一只并不重要的宠物,开心了,便来逗上衣逗,不开心了,便一脚踢开。
他送自己入宫不也是这样吗?
这时的献容才惊觉自己曾经那么傻。
甚至,还不需要阿兄开口,只要他一露出愁眉苦脸的模样,自己便主动地贴了上去,如一个最卑微的奴隶,想要去替他分忧,将他最为难的事情一桩一件地解决了,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甚至还不需要他开口啊……
他身边的位置忽地并不如她曾经所希望的那么有吸引力了。
献容只将那只手望着,忍不住苦笑着朝后退了一步。在阿兄惊异的目光中,她淡淡地笑了:“阿兄,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的生活。”
她又朝身后退了一步,与刘曜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
“阿兄,阿容曾经很喜欢你。”她知道这是梦境,所以说话时不再如往日般隐忍,反而因为伤心和绝望而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起来:“阿兄,阿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阿兄,阿容如今已长大了,做了别人的妻子,您也已经娶了鲜卑贵女为妻,你我本就是半路人,早已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因是一场十分真实的梦境,所有的一切都如她心中所想象的那样,阿兄曾送给她的瓷瓶还没有来得及摔碎,仍好生生地挂在她的腰间。
她笑着将腰间那个小小的瓷瓶取出,弯着腰,将瓷瓶小心翼翼又郑重其事地放在地上,随意地踢了一脚:“阿兄,这瓷瓶中,我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漫天飞舞着的雪花夹杂着呼啸的风声。
她苦笑着。
“阿兄,阿容知道你给阿容下了药。”她的眼泪簌簌而落,“阿容知你从来不信任阿容,所以,在明知这小瓶子里有着不该有的东西时,阿容仍是那么义无反顾地挂在自己的腰间。”
风,在这一刻忽然停止了呼啸。
飘落的雪花仿佛也静止在半空中不动了。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除了她与阿兄,这世上的一切像是忽然都失去了鲜活的颜色一般,全部都变得死气沉沉的。
献容只是微微地笑着,一边笑,一边缓缓地站起身来,又朝着后面退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