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是黑漆螺钿的，并不透光，只有在某些特定的角度才能发现后头的人影。
那小黄门并未发觉，只十分焦急地跪在地上，头却忍不住悄悄抬起打量着司马衷——在宫中做奴婢的，自然得有几分眼色，否则，不要说是顺利地混成人上人，便连最基本想要顺利活下去，都是十分艰难的。
卫老嫡子来的很快。
卫老一生清贫，又专注医术，家中只得一妻一子。
来报信的，便是他唯一嫡子。因家中有丧事，他热孝在身，不好如往日般穿着，只穿了一身十分朴素的衣裳，在腰间围了一圈白布以示守丧。
那是个与司马衷年纪差不了多少的男人，生得十分高大英俊——容貌，是承袭了卫氏一族的特质的，眉眼间隐约与卫氏侧妃颇有几分相似。
司马衷看清他模样时，便觉一阵恍惚。
仿佛多年前那个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卫氏侧妃重生一般……
但他极快便回过神来，目光触及到卫氏嫡子腰间时一段十分醒目的白色，顿觉一阵心惊肉跳：“卫老，卫老他……”
他有些迟疑，那个“去”字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卫氏嫡子似十分憨厚，听到司马衷说话便本能地想扯出一个笑来，但他骤然失父，沮丧悲伤的情绪如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上，叫他嘴角抽搐了好半天也不能将一个笑容真正地展现，整个人都显得痛苦极了。
好不容易，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回陛下，家父已于今晨去了……”
天子面前，他想说父亲走的很安详，可卫老这人素来憨厚，教出来的孩子嘴也比旁人笨了一些，说不来谎话——父亲是吊死的。
他不能昧着良心说父亲是寿终正寝地安详离去，父亲那模样，分明是做了亏心事自己愧疚而死。
否则父亲不会一个人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那么久，更不会在离去之前小心翼翼地写下奏疏，还包裹的那么严实。
父亲是在安排后路，是在为剩下的妻儿将并不坦荡的前程铺路……
他不再说下去，似乎只说那几个字，便已让他再次面对了父亲的死亡，闭上眼，父亲惨死在书房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不敢想下去，只好卫氏嫡子抖抖嗖嗖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来，小黄门收了司马衷授意，便双手举着呈到案几上。
司马衷目光一触到那封信，目光便是一凝。
他看了似有些慌乱的卫老嫡子一眼，见对方只老老实实地跪着，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信笺上。
那封信鼓鼓馕馕的，内容颇有写丰富，也不知写了什么……
司马衷将信拿起，刚一翻转，便看见上面的火漆，又是一愣。
火漆这种东西，封着的素是最要紧的机密，一旦被开启，便已代表着里头的东西已为人知，因火漆的特殊性，寻常人并不敢僭越。
但卫老的留书上却用了火漆。
他里头封着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秘密？
拆信的手便有些颤抖。
司马衷小心翼翼地将火漆一点点起开，信封一被打开，便有叠得端端正正的信笺掉了出来。
是寻常人用不起的澄心堂纸，逆着光，能看清上面闪闪发亮的竹纹，这种纸不过五十尺才得一幅，光洁如玉，正是左思著了三都赋之后导致“洛阳纸贵”中最贵的那种。
卫老那般简朴的人，竟用上了如此贵重的纸张，看来，果真是豁出去了啊……
司马衷握着那张纸，某一个瞬间，他几乎不敢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能叫卫老写了这封诀别书，又一个人悄悄地离去……
他看了一眼仍跪在堂下的卫氏嫡子一眼，这时，对方仍垂头丧气地跪着，整个人都显得十分颓丧。
司马衷不过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纸上。
信的开头，不过是几个最常见的“吾皇容禀”。
看来，卫老果真是写给他看的。
司马衷继续看下去，但不过看了几个字，面上却陡然一白——这封信透出的讯息实在太多，几乎要超出他的认知范围……
他不再看下去，只咳嗽一声，“你先下去。”
他不想当着卫氏嫡子的面露出自己的诧异来，只好勉强地压抑着内心的翻涌，从表面上来看，却不过十分平静。
就好像，卫老的诀别书也不过只说了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罢了。
唯独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从他的嗓子眼里跳将出来，随着心脏一道跳动的，是噗通噗通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响在他的耳边，也响在大脑中。
直到卫氏嫡子退下，他才将手底下压着的信重新摸了出来，又十分迟疑地将目光落在上面。
其上所书，是一桩三十余年前的陈年旧案。
是关于大杨氏皇后在求子时的经过，走了哪些路，遇到什么人，又发生了某些事，事无巨细地，一桩一桩地交代的十分清楚。
后面的纸颇有些陈旧，像是已有了许多年头，颇有些回忆录的意味，兀长又复杂，还有些乱，看的极其烧脑。
司马衷便就着天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初时，他不过十分心惊，但越往后看，越接近真相，那种震惊的心情却悄然变成了愧疚……
日头，已悄然转斜，暗黄的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落在正专注看信的人身上。
也落在他对面另一个妇人身上。
司马衷并未发觉对方已从屏风后走出，他仍沉浸在那堆故纸里几乎不能自拔，直过了许久，随着最后一张纸的飘落，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最后一张是另一封信。
上头第一句，却是“臣请陛下将此信交予游氏凤青”。
游氏凤青……
司马衷抬起头来，目光直勾勾地，也不知落在何处，直到面前妇人终于耐不住，轻声唤了一声“阿衷”，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司马衷从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怪笑，目光似落在左太妃面上，却有些幽远，似在透过她看着其他的什么东西似的。
“原来是这样。”
也不知他是在同左太妃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着。
左太妃看着他这副模样，顿觉一阵揪心。
这不该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看着长大的那个，从来都是天真不谙世事的，不会有这样痛苦的模样。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