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喜气洋洋的小黄门捧着圣旨急匆匆地朝着弘训宫而来。
司马衷看在眼中,心中激荡,但面上,却仍如往常一般端得四平八稳的,只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陛下,陛下!”那小黄门高高地举着圣旨,一溜小跑地冲入了弘训宫,也不管自己是否撞到了什么人,一见到小亭中的两个人,忙急匆匆地朝着二人奔来。
一边跑,一边高声地叫唤着:“陛下大喜,陛下大喜!”
他行至小亭下方,噗通一声跪下去,将头重重地磕在小石子路上,也不管头上被碰了几个小小的凹槽,声音里难掩激动:
“孙氏上下一百八十口人,业已伏诛!”
献容“呼”地一声站了起来。
孙氏上下一百八十口人,业已伏诛?!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惊疑不定地将司马衷望着,几乎要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来了:“陛,陛下,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下一刻,她的目光却随着司马衷的动作落在了他面上那三道狰狞的伤口上,一时竟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他去了半夜,原来,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去见了孙窈娘,而是去布置了,去下了一盘极大的棋——
或者,他是去见了孙窈娘,然后给了孙窈娘袭击他的机会,这样,他才有了一个更加光明正大大借口去处置孙氏一族。
孙秀,是赵王司马伦的近臣,与司马伦同进同出的把持着朝政,早已被司马衷视为眼中钉。
如今他以这样的手段对孙秀下手,便是跋扈如司马伦也挑不出半点错处的——毕竟,一个小小的后妃便敢袭击陛下,这已经是一桩甚为大不敬的事情了。
便是司马伦自己,便是他再想将司马衷拉下马来,他也决计不敢这样做。
冒犯天威。
这世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敢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子。
她的猜测和怀疑被司马衷看在眼里,司马衷也不在意,只将她的手重新握了,随意地将呈上来的圣旨搁在了一旁的小石桌上,这才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灭了孙秀,便断了赵王一只臂膀,阿容,你不为我开心吗?”
“开心?”
她是该开心的。
可是,一想到这个人绝非外界所传的那样天真不知世事,反而心机深沉,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了。
一直以来,她都当司马衷不过是一个尚且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孩子,便是年龄虚长了几岁,心智却是不开的——她入宫的原因,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虽然,如今的她因着他平日里所表现出的模样对他的看法早已改观,但原本那个初衷却仍是在的。
你愿意嫁一个好糊弄的傻子为妻,还是做一个心机深沉的政治家的贤内助?
原本笔直的一条大道忽地分了叉。
她站在路口上,茫然地将前路望着,不知自己究竟应该选择哪一条才对——向前,都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拨不开,也散不去。
但身后早已没有了回头路。
她只能二者择其一,并终生再没有半点反悔的可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不管前路如何……
“阿容。”司马衷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面上,放在那半张有着狰狞的血印的面上,让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感受着他面上轻微的凸起的结痂。
刺疼仍在。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痛苦来,反而笑得更加欢愉,一双明澈见底的眼睛也弯到几乎让人看不清他所隐藏的真实的情绪。
他只是眯着眼笑得开怀。
一边笑,一边同献容说着:“记住这三道痕迹。”他按着献容的手,“好生地将这些印记记住。”
“阿容,你得感谢这些伤口,若不是孙窈娘伤了我,我也没有借口去彻查孙秀一事。金谷园的豪富天下皆知,但他去抄家时所交上来的东西却不过百之一二罢了,若不是借着孙窈娘,我又怎能将他所昧下的东西全部地翻找出来?”
他将小黄门呈上来的孙氏财富清单打开。
上面密密麻麻地以小楷写着甚多的小字,不过望上一眼,便叫人觉得头晕眼花的。
司马衷随意地将清单上一条指给献容看:“你瞧,金谷园明珠千斛——那么多的南海明珠,莫非是石崇自己送给他的不成?”
献容将单子接过来看了。
越看,便越觉得心惊——便是司马衷所交给她的私库钥匙,她为着自己以后方便打理,那单子也是细细地看过的。
但那张单子上面的东西远不如这张单子上所罗列的珍宝要来得多。
堂堂一国皇帝的私库,竟还不如一个小小诸侯王的宠臣家主所抄没的财物的一半——
这简直是荒谬!
这孙秀,果真该死。
献容直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忙将手中的烫手山芋合上重新交回到司马衷手上:“陛下,阿容看不懂,阿容不看了……”
“你懂得的。”司马衷只笑得云淡风轻,“你懂得的,是不是?”
他将那小小的折子打开,铺在桌上,随手拿起一支朱笔:“这些东西,都给你。”
他大手一挥,便用朱笔圈了折子上的一小半。
虽是一小半的财富,却已比献容所有嫁妆加起来还要多上数倍了。
“这不可……”
献容刚要拒绝,司马衷却已将她不住摆着的手按住了。
阳光下,他面上狰狞的伤口似忽然变得柔和了起来。
就连他的声音,也忽地变得如清澈的泉水一般,在她心上活泼地滚动着,跳跃着:“阿容,我富有四海是没错。但我也早已经说过了,我所拥有的的东西,都将分你一半。”
无论是什么。
是财富地位,也是身为一朝领袖的责任。
这时的他只是坐在小石桌前,献容站在他身边——他的头,尚且不及献容的胸口。
但这个男人的形象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的高大和光辉。
他被风吹拂着的衣裳,他随风飘扬的发丝,他骨节分明的握着御笔的手,随意圈红的潇洒和恣意。
在这一刻,他的形象,突然变得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更加高大。
尤其是他面上那种隐约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更给他整个人都添上了一层说不出的恣意和洒脱来。
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所追寻的,求而不得的士族风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