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容的房间内,也有人在烛光下压低了声音在交谈着什么。他们声音压得极低,若是不仔细,根本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孙氏仍在低低地抽泣着,“家主,家主……”
她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发丝凌乱,去了簪钗首饰,又因为虚弱,她面色苍白地坐在床上,摇摇欲坠的,整个人都变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了。
这时的她与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那个精明强干的当家主母的模样相比,便凭地让羊玄之心中多了几分怜惜。
他叹了一口气。
也罢。
老夫少妻,这孙氏阿妩,原本她的年岁就比自己小了许多,又与自己长年两地分隔,他虽不待见孙氏一族的人,但她好歹是自己的妻子。
自己常年居住在洛阳,老宅中的父母和女儿,都是由她来照顾的。虽然她有些事做的不尽人意,但看在父母的面上,有些事,便不必如此计较了。
他这样想着,便决定不再同她计较了。
但他想了想,终究觉得她爱钱的行为实在是让人觉得对羊五郎不公平,便对着温和道:“阿妩,别再说那些话了,今日这事,本就与五郎没什么干系。”
孙氏的哭声陡然一收。她震惊的,不敢置信地问羊玄之:“家主这话是何意?阿妩怀着的可是你的亲骨肉!”
“家主,咱们的孩儿还没有来得及出生,便被五郎害死了……那可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长房长子长孙,他身份如此贵重,你竟叫我不要追究?!”
孙氏的心像是被针扎着一样,她失望地看着羊玄之,“家主,你想护着那个小畜生,是不是?”她原本早已经止住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心中的难过几乎要让她透不过气了:“家主,你怎么能这样!你是我的家主,可你的心为什么从来都不在我身上?!”
她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困守老宅的委屈,初入洛阳时因为献容身边少了婢女,便当着一众族人,下仆们,甚至是当着外人的面,便毫不留情地诘问自己。
如今她痛失孩儿,他竟还在护着那个罪魁祸首!
孙氏哭着哭着,却又将眼泪狠狠地擦去了,她用手背重重地抹着眼泪,直到自己将整张脸都摩擦的红肿发痛,才生生地扯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来。
直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如一个笑话一般。
对羊玄之更加失望了……不,不是失望,是多年来的委屈全部累积在一起,终于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羊玄之沉默地看着她。
他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在看到这个模样的孙氏来,他张了张口,解释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家主,”孙氏哽咽着,将一双泪眼大睁着,直直地望进了羊玄之那双矛盾的眼里。
“你若当真不为阿妩做主,就请一纸休书弃了阿妩罢!”
这是她第二次自请下堂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自己的妻子屡次提出想要被休弃之后,都会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
羊玄之“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阿妩,你果真要如此吗?!”
孙氏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是。阿妩自归入羊氏以后,多年无所出,实是羊氏的罪人,阿妩无颜面对羊氏列祖列宗,也无颜再面对家主了,所以,孙氏阿妩自求下堂!”
羊玄之气极了,他用手撑在桌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因为愤怒,他整张脸都胀的通红了。
他素来不善言辞,便是气到了极点,也不过是狠狠地瞪着孙氏,好半晌,才搜肠刮肚地憋出来一句:“若是,若是孩子还在呢?你也要自行求去吗?”
孙氏“唰”一下睁开了眼睛。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也不过如此了。
她原本满心失望,但这时,又忽地觉得身上失去的温度渐渐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将手搁在了小腹上,细细地感受着那处的动静。
但那里仍是一片死寂,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将掌心贴在小腹上,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腹中忽然轻轻一动。
像是突地起了一串小小的气泡,咕噜咕噜的向上冒着,不过是刚刚游移了一下,便突地消失不见了。若不是孙氏一直小心地关注着,至多不过会将这种感觉的当成自己吃坏了肚子,才引发的胀气罢了。
她没有说话,仍是关注着自己小腹里的动静。但在那一串气泡消失过后,却再没有任何响动了。
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声音,十分不确定地问道:“孩子……家主,我腹中的孩儿当真还在吗?”
这一刻,她几乎激动的想要落泪了。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了:痛失孩儿,被羊玄之休弃,然后重新回到母族。
或者,是在回归本家之后,再被当做孙秀堂兄的棋子,将自己嫁给另一个人……
好在孩子还在。
那她今夜在羊玄之面前所说过的话,也通通地不作数了。
隐隐约约的,孙氏松了一口气。但她的心思刚刚一放松,却忽然记起来自己今天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在羊玄之的面前一向十分稳重,但今日因为激动,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甚至,还攀咬了羊五郎,将他服食五石散的秘密也抖了出来。
孙氏不由暗暗后悔。
那件事,原本是她手中握着的一张王牌,可因着生怕自己失去孩儿的恐慌,就这样轻易地将它亮了出来。
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羊玄之与她多年夫妻,纵不是朝夕相对,对她的性格,也是有着几分了解的,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
他终于从桌子边上重新走到了孙氏的面前,瞧着那颗低着的头上黑鸦鸦的头发,终究是叹了一声。
谁叫她年纪小呢?
他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她不安抖动着的肩膀,又将自己的表情尽量地放得柔和了,这才温声说道:“阿妩,你既有了身子,便要小心地行事才是,日后可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冲动了……”
她的小缺陷,他能够容忍,但却也不能容忍——私底下,夫妻二人之间,这是一种闺房之乐,但若是摆在了明面上,落进了更多人的眼里,便会成为一种不识大体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