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瓷瓶,原本,是阿兄赠给她的——在濮阳国时,阿兄为了让手无寸铁的她防身,特制了那么多草原上的秘药,装在这小小的瓷瓶中。
那是阿兄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每每望着这些瓶子,她的面前便能浮现阿兄的音容笑貌,曾一度让她为此欢愉和欣喜。
但后来,这些瓶子被司马衷发觉,便强硬地收走了。
她还记得那时司马衷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愿意将这些东西还给自己,也愿意将他所拥有的江山统统地分给自己一半,唯一的条件……
那个唯一的条件,是要自己将一颗真心来换得这一切。
那时的她犹豫了。
便是此刻,她仍是犹豫的——事实上,早在不知不觉中,早在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中,在他将自己的私库钥匙交付给自己时,在他隐忍地对待孙窈娘时之际,她已将自己的心交付出去了。
但此刻的她尚未察觉。
她只是愣愣地将手中这几个小小的瓷瓶望着。
在明媚的春日中,这几个小小的白瓷瓶却显得那么冰冷——就像一块块千年的寒冰,几乎要将她的手都要冻坏了。
他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还给自己?
他曾经说过,要等到自己愿意将心给她的时候,他才会将这些东西拿出来。可是,现在自己尚且还没有来得及对他吐露真心,他却那么快地将这些东西归还了。
是他已对自己失望,不再奢求自己的回应,还是在孙窈娘之后,他忽地发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早已不在乎这些东西,甚至是不在乎自己了?
她这时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或许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便已做错了。
献容死死地咬着唇,眼泪不知何时已悄然地爬上了她的眼,又顺着略有些起伏的面庞一颗一颗无力地掉落在地上,摔成一颗又一颗的小水珠。
不多时,她的面前已积了一小滩颜色略有些深的水渍。
但献容并未察觉,她只是茫然无措地望着弘训宫的大门处,也望着那顶专属于皇帝的明黄色的倚仗一点一点地朝着宣政殿而去,只觉得心中像是忽地被掏空了一般。
这几个小小的瓷瓶,曾是她的心头好,她曾花了无数的心思,想要将这几个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可当她终于将这些东西重新握在手中时,却觉得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献容手一松,瓷瓶已随着她的动作而掉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在地上静静地躺着,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那些耀目的,几乎要将人的眼睛都晃花的光,曾是献容追寻了小半生的希望。
但这时的她只是失魂落魄地站着,将大门处望着,直望了好一会儿,才抬脚毫不在意地从那堆碎瓷片上踏过,轻轻一跃,便从小亭中跳了下来。
她只想找一个地方静静地待着,将今日所发生的和所见到的一切都整理清楚。
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要将司马衷的所作所为都理顺,分析明白,才能将自己已失去的那颗真心重新找回来……
她跌跌撞撞地朝着寝殿走去,所过之处,地上有着淡淡的红痕。
是小瓷瓶的碎片透过她软底的绣鞋将她的脚心扎破了,但她却似完全没有察觉到似的,只朝着寝殿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她将寝殿的门重重地推开,在门口处随意地将已完全报废的绣鞋脱在一旁,这才抬脚迈入寝殿内。
因尚且还不到夏日,室内始终有些发凉,司马衷便下了令,暂且不将地上地上所铺设着的雪白的长毛毯子收去。
她的脚一落在毯子上,便印上了一个小小的鲜红的血痕。
但她浑然未觉,只一个人朝着寝殿内的大床走去。
随着她的脚步移动,雪白的毯子如一场雪地忽地开了一树红梅,便显现出一种叫人为之窒息的美貌来。
甚至,因为这特殊的“红梅”是因她的血染就,便更加多了几分叫人觉得惊心动魄的惧怕来。
她只茫然地朝着床榻处走着。
时光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漫长。
她将那大大的床榻望着——它可真大啊,这些,都是来自陛下的馈赠。是他身份的特殊性所造就的一切,从自己日常所食所用的东西,到所有的便利,尊荣,都是他为自己而带来的。
可这时的献容却忽地起了深深的迷惘。
这如履薄冰的富贵无极,当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行了好半晌,才终于到了床边,也不脱衣,只闭了眼睛,“噗通”一声地倒在床上,便再也不想睁开了。
那是一个很长的梦境。
梦中,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阿兄。
他与自己往日里所见到的那个阿兄仍是别无二致的。
他深邃的眉眼,面对自己时难得的耐心和温柔,脸颊边两个小小的漩涡,骨结分明的手,薄薄的衣裳下有着掩饰不住得肌肉愤张的力量。
那么强健有力。
叫她一望,便觉得忍不住面红耳赤。
一切都仿若昨日。
她还没有入宫,还是那个跟在阿兄身后不住地追着他叫着“阿兄阿兄”的那个小姑子,还是那个在洛阳城外的读书台中一直等待着他的归来的小女主人。
但一切又似有了不同。
她的目光向下,看见他的脚。
那双大足上,蹬的是一双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小鹿皮靴子,上面绣着小小的格桑花,色彩绚丽,如草原上最热情的少女在毫不掩饰地倾述着自己的爱慕。
满腔欢喜像是忽地被人扼住了一样。
再看阿兄时,也忽地多了几分悲凉和苦涩。
他朝自己伸着手,轻轻地唤着自己:“阿容,过来。”
鬼使神差地,献容将自己的手朝着他伸了过去。一点一点地,一寸一寸地朝着他的手放去。
她满心满眼都是喜悦。
像是多年夙愿一朝得逞的欢愉。
她将微笑着的阿兄望着,心跳的咚咚咚的。
似乎唯有在这一刻,阿兄才是完完全全地属于她的——没有后来所发生的阴私和算计,也没有他送自己回归羊氏,更没有司马衷立自己做皇后。
像是一切仍旧停留在两个人最美好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伸着手,玉白的手指在微光下被照耀的那么漂亮,像是冰雕玉砌一般。
阳光那么好,甚至将她和他手背上浅浅的绒毛都照得像是在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