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来得很快。
原本,刘曜虽非晋人,但他在晋地多年,早被汉化了,若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看的也是晋地大夫,并没有迷信巫的想法。
但他新娶的妻子卜氏却是地道的匈奴人。
知晓他要出门,便特意将自己惯用的巫塞给了自己,让他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他实在推拒不过,便只能顺了她的意。
不为旁的,不过是盛情难却罢了。
刘曜想到这处,又有些发愣。
他与献容相依为命多年,一针一线,衣食住行都由献容替他打理,原本,他以为那就是一生——他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适应另一个女郎来操持庶务。
但这时,他召了巫来,才陡然发现原来所有的刻骨铭心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地淡去。
与献容朝夕相伴的日子似乎突然变成上一世的事情,如今他手边惯用的,适应的,都是由卜氏带来的。
她是匈奴女儿,嫁了自己这匈奴汉子,反倒比献容来替自己操持一切要顺利成章得多。
卜氏的兄长正在一旁沉着脸望着他,自然,也不会错过刘曜面上的每一寸表情和一闪而过的迷惘。
同为男儿,他又岂会不知刘曜在想些什么?
“我去见过那姑子了。”
安静到有些可怕的房中,是卜氏兄长开口了。
“她不美,又做作,手中无权,也没什么魅力,你——”
他住了口。
他没有提那个人是谁,但刘曜只听他说第一个字,已猜到了他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刘曜心中顿时一紧。
“兄长……”
“你别慌。”黑衣人的手状似无意地在他手腕上一只被雕成螣蛇的古银镯上抚过,“她是大晋皇后,是我们敌人的妻子,你若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便莫要怪我维护自己阿妹了。”
妹妹是心悦刘曜的。
这一点,他能看得出来。
人生之路,本就甚为难走,能找到一个自己心悦的人,实属不易。
他便也跟着阿妹一道地站到了刘曜身边,与大王子并石氏为敌——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支持一个对自己阿妹不好的人,更不会支持一个并不将心思放在阿妹身上的人。
二人都有些沉默起来。
巫在房中念着古老的咒语,在那一片近似呢喃的低语中,二人只沉默地对望着。
好半晌,刘曜才叹一口气:
“兄长放心,华娘是我嫡妻,日后,也是我的大王后,永明自会好生地待他。”
他提到自己时,用了永明二字。
那是他作为刘永明对卜氏兄长作出的承诺。
“这样便好。若是不然——”黑衣人冷哼一声别开了面。
但见卧房的门无声息地开了,头上插着羽毛装饰,面上画着图腾的巫弓着腰,搀着杖走了出来。
巫似极累,额头上渗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每走一步都是颤悠悠的。
但见巫走了出来,黑衣人忙行了过去,急急地对着巫问道:“她如何了?可有大碍?”
因他早去了面巾,巫便看见了这个人的真容。
那双浑浊的老眼顿时闪过一阵精芒:“竟是阿日扎来了?”他忙颤抖着就要跪下去:“阿日扎,巫许久不见你了……”
巫是卜氏家族豢养的。
卜氏之兄,名唤阿日扎,正是巫看着长大的。
巫十分激动:“那屋子里是你什么人?阿日扎,你如此紧张,莫非……”他有些不悦,“这是汉人女子,你如此紧张做什么?”
见阿日扎并未出言反对,巫有些疑惑:“阿日扎,她腹中孩儿莫非是你的?”
“她果真有孕了?”
阿日扎有些兴奋起来:“早先我把她脉细,似有些怀疑,但既是巫你说的,那便是真的了。”
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叫他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既有了身子,我便应早日带她回草原才是。”又忽地想起了什么:“巫,今日多谢你了。”
巫也有些替他开心。
阿日扎年少荒唐,早早地损了身子。早些年年纪还小倒也罢了,但如今眼见着他已年过三十,旁人孩子都快要娶亲了,阿日扎膝下却半个子嗣都没有,早已为族人所诟病。
这些年来,阿日扎的审美也从健美的草原女儿变成了来者不拒。只要是个女郎,不拘容貌好坏,只要看着有好生养的潜质,便会被阿日扎带回自己的后院。
但他辛苦辛苦播种多年,却从未结果一粒果子——便是发了芽,也不过是转瞬即灭的事情罢了。
如今竟叫一个汉人女子有了他的孩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巫便有些不确定:“阿日扎,她腹中当真是你的孩儿么?”
瞧着巫面上的怀疑,阿日扎当即便有些不高兴:“巫,我日日与她在一处,这孩儿,自是我的。”
他这话并不是假的。
事实上,他早就注意到了孙窈娘。早在阿妹被大王赐给刘曜做妻子时,他便偷偷地随着刘曜一同到了洛阳——自然,是为了查清这个人在谋算些什么。
顺便扫清阿妹登上大王后之路的所有障碍。
他自是发现了献容身份的。原本,他想直接下手弄死献容,但不知为何,这姑子身边似乎隐约地有着数股势力在保护她,几乎叫他没有任何动手的可能。
直到他发现了孙窈娘。
当她看献容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明显的妒恨和算计——正合他的意。
虽然她行事有些蠢,但好在容貌尚且不差,加之腰细臀圆,一看便知是个能生养的好架子。
不过是初次见到孙窈娘,他便已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得到这个姑子才是。
他既关注着孙窈娘的一举一动,自然,也知晓她究竟心悦何人。
羊氏五郎吗?
那个做作的公子哥?一举一动都不像个汉子,反倒像个娘们的男人?
这种人便是杀了他,也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阿日扎便使了一点小小的心机。
他知道汉人最为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和名声,尤其是像羊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子弟们更是小心翼翼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这羊氏五郎据说是羊氏下任家主,便更加爱惜自己的羽毛,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如此甚好。
因为,一旦有了任何一点的打击,对于羊五郎来说,都是致命的。
他借着石崇的宴饮,不过用了区区一匣子的宝石,便哄得石崇的宾客激得羊五郎误食了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