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之后，一直以来都有些糊涂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通透起来，摇摆不定的心念在这时也终于有了沉稳的迹象。

她睁着眼睛，将目光落在昏黄日光下的青纱帐子上，也落在挂帐子的金钩上，迷惘地将整个屋子的陈设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这是弘训宫，是她的寝殿，也是司马衷与她的日常起居处……

献容冷冷地将屋子里的一切缓缓地打量着，直看了好久，才终于决定从床上坐起身来。

嗓子干巴巴的，眼睛也胀痛得厉害，她揉了揉早已高高肿起的眼皮，刚刚一动，却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十分低沉的声音。

“阿容。”那声音十分熟悉，在暗处中，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阿容，你睡够了吗？”

语调里透露着浓浓的疲惫。

他已在这屋子里坐了半日。

从正午，到现在，从浓烈似火的日光中到昏黄暗淡的斜阳，他一直都这样静静地坐着，坐在暗处，将献容望着。

眼睁睁地看着献容睡得不安慰，也听着她嘴里的胡言乱语，更知晓了她的悲伤和痛苦……

在她低声地哭泣着唤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时，司马衷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金瓜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敲打在了心上，敲得他整个心脏都剧烈地抽疼着。

他是想要打断她的。

可是，在看着献容在梦中也如此痛苦的模样时，原本想要动作的手却不知怎的突然连举都举不起来了。

他只是一直将她望着。

心绪，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悄然地变换着。

这时他这一生所待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下午。

从强烈到几乎要将人的眼睛都要晃花的日光，到如今的几乎要连这屋子里的陈设都看不清的昏暗，他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听着自己一直都将之放在心尖上的那个小姑子的低声哀泣和痛苦。

此刻，她终于醒来。

他也终于醒来了。

从自己所幻想的那场美梦中醒来，也从她一直以来面对自己的强颜欢笑中醒来——曾经，他以为，她不过是性格腼腆，所以才会对自己那么冷淡，他也以为，她的性子，原本就是十分清冷的。

可因在朝堂上与司马伦据理力争过之后，他带着满身的疲惫重新回到弘训宫时，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让人精疲力尽的事情永远不止这一桩。

那时的他只是将一直陷入在噩梦中的献容静静地望着。望着她紧皱的眉头，也望着她满面的泪水和痛苦，心也像是因她的动作而被紧紧地揪住了一般，在那一刻，似乎所有的语言和动作都忽然变得多余了起来。

他亲耳听到了从她嘴里所唤出来的那个名字——

阿兄。

刘曜。

那个人，司马衷是十分熟悉的。早在他还是父皇的大子时，便已经见过刘曜数面了。

那时的刘曜尚且还是匈奴族送来的质子，被父亲圈在洛阳城外的读书台中，唯有在宫中宴饮时，才能有一次难得的自由的机会……

阿容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将她的心都交给了那个人……

想到这出，司马衷不由将自己心脏所处的位置紧紧地按住了。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缓解一些被自己心中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伤——

虽然在此之前，他早已着人将阿容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但在这世上，无论是什么事情，从旁人的嘴巴里转述出来的，总归是与那个被他放在心间上的人亲口说出来的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从旁人的嘴里转述，他尚且可以自欺欺人地理解为那不过是因为对方的描述不清，不是当事人，不能体会当事人究竟是什么心情，甚至是夹杂了很多的个人因素，所以才会那样不堪。

但真相往往比转述更加让人觉得难受。

光是听着献容无意识地在嘴里念着那个名字时，他已经觉得十分痛苦了。尤其，是当他见到献容因着那场梦而泪流满面时，心中就更加觉得无法忍受了。

这时，天已擦了黑，最后半寸昏黄的光线也挣扎着失去了色彩。

夜色，开始降临。

在黑暗中，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嘴角上强撑着最后半丝勉强的笑容，一步一步地朝着献容而去。

他走得极慢，一步一个脚印，如在缓慢的走着这一生最漫长的路一般，好不容易，才终于行至献容身边，侧着身子在献容身边坐了——

那是一个十分疏离的姿态。

献容本就心思敏感，他一坐下来，便立刻地察觉到了他与往日十分显著的区别。

她不敢问。

她怕自己一问出来，有些事情就无法挽回了。只是心中却悄悄地觉得更加难受了——无论时因那场与阿兄诀别的梦，还是因他此刻十分疏离的姿态，这一切，都让她突地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

像是这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苍茫的雪地里行走，赤着脚，穿着十分单薄的衣裳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住地瑟瑟发着抖，呼吸时的每一口气息，都带着森森的寒意。

这时已接近初夏，便是穿着春衫，也已渐渐地开始透出热意来。

但她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已坠入了严冬，无论她怎么努力地行走，那种几乎刻入骨子里的寒意，却像是怎么也驱不散似的。因为这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她甚至只好将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着，牙齿死死地将唇咬着，刻下一排十分深的咬痕，眼睛更是早已紧紧地闭上，面上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多冷啊。

这个春日，不，这个刻在她心上的冬日，或许这一生，都将要永远地伴随着自己了。

但下一刻，她却落入了一个身份温暖的环抱——

是司马衷。

是他终究忍不住，伸手将自己身侧这个小小的女孩揽在了怀中，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用自己的体温将她身上的，由皮到骨的每一寸寒意都驱散了。

若不是时机不对，献容几乎要忍不住在他的怀中发出惬意的叹息。

但她没有动作，只是将自己的眼紧紧地闭着，感受着对方胸腔里那颗心脏那么有力地咚咚咚地跳动着，也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那股淡淡的龙脑香味道。

那股淡淡的，带着苦涩药香的气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生都烘烤得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