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迎接萧锦棠前往东宫的小轿停在了棠棣阁门口。来人依旧是汪庭,只不过这次他是走着来的。
屋外落雪簌簌,门前一道暗色血迹早已浸没在青石地里。汪庭踩过门槛,面色很是不好。他也没叫随侍太监搀着。待走近一看,萧锦棠才看见汪庭脸上青紫不堪,像是被人用了刑。
萧锦棠早已整装坐于堂前饮茶,汪庭却丝毫没了早上那嚣张跋扈的劲儿。见了萧锦棠噗通一下便跪着磕了一个响头。
见汪庭跪了,屋外的一众太监根本不敢进门,手捧锦盒跪在雪地里,齐声道:“太子殿下有请,还请九殿下更衣移步东宫。”
萧锦棠很清楚这是萧锦辉惯用的套路,先是叫人给你一巴掌,然后再赏给你一甜枣。如此循环往复,令人既惧又贪。利用那一丁点的好处来笼络人心,萧锦辉委实老谋深算。
汪庭跪在地上,瑟缩的像条败狗。
萧锦棠垂眸看见汪庭正悄悄抬眼瞟向自己,心念一转,将茶碗一放便蹲身握住汪庭的手:
“今日风寒天凉,公公数次来我这棠棣阁也是辛苦。怎还行得如此大礼?”
汪庭不敢抬头,眼角余光瞟着萧锦棠唇角带笑。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见萧锦棠纡尊搀扶,又不禁想起今日太子赏给自己的一顿掌嘴板子,心头更是无限惶恐。
萧锦棠见汪庭似瘫软在地上一般。正欲发问,却见汪庭自己撑着地缓缓站起:“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老奴卑贱之身,怎能让殿下纡尊搀扶?”
萧锦棠面不改色,心中已猜到七八分今日东宫所发生之事。
汪庭对萧锦棠鞠了一躬,弯腰低头缓缓挪向了一边:“殿下,时辰不早了,还请快些上轿吧。”
萧锦棠略略点头。此时薄暮低垂,天边暗沉。下了一天的雪后,云层渐渐变薄,云边隐约的透出些模糊的夕阳幻色,墨色天际和似血残阳交融,无端的像是一线干涸浓腥的血。
深幽的宫道似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口,萧锦棠捏了捏着袖中包好的花生粉末,眸光暗暗瞥向随轿而行的汪庭。
这次汪庭鲜少的没有同萧锦棠说话,反倒是离萧锦棠远远的。
萧锦棠早已料到太子震怒。但从汪庭的反应来看,怕是今晚太子可不是叫自己来陪宴敲打自己的,而是来问罪的。
汪庭奉命来找自己麻烦,为表大度萧锦辉竟让亲信受刑使了一出苦肉计。届时再将汪庭多年忠心剖白一番,弄得似自己的过错。如此皆大欢喜,自己再不敢私见皇帝。
只待圣上不久之后龙驭宾天,再慢慢收拾自己也不迟。
萧锦辉从未信任过萧锦棠,而仅有的一点连系更是随着萧锦棠的年纪越来越大而越来越少。
萧锦辉很清楚,一个人的羽翼是无法通过外力环境而折断的。只要有心,一朝得风入水,便是龙入江洋凤鸣九天再不回头。
除非萧锦棠死了。
萧锦棠将那包包着花生末的纸包悄悄放入了袖口的暗袋里。
载着萧锦棠的软轿稳稳的停在了东宫的后面的小侧门处,一个老太监将这仅能容一人过的破木门打开,露出门后锦绣煌煌。
东宫如以往一般灯花粲然,但繁华背后便是锦绣地狱。萧锦棠随着汪庭一路来到萧锦辉的寝殿。
萧锦棠心下疑窦丛生,可面上却不露声色。以往萧锦辉同他会面都是在偏殿进行。这来寝殿又是何意?难不成萧锦辉这次不是来找资金兴师问罪,而是坐不住了准备暗下动手的?
现下春寒料峭,地暖还仍烧着。
萧锦棠只觉着宫殿里委实太热了。即便他穿的单薄,可衣衫下还是闷出了些微汗。
东宫上下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香炉里烧着略带辛辣的沉香,袅袅的烟混着食物的香味脂粉的香气熏得人浑浑噩噩甚至是有些飘飘然。像是一池子暖融的香汤,直教人魂酥骨松情愿溺死在这无边暖意中。
萧锦辉早已在寝宫等着萧锦棠,见萧锦棠被汪庭领着进来,忽的将手中端着的瓷杯放开。
瓷杯触地顷刻粉碎,清脆的声音瞬间打碎了萧锦棠有些恍然的思绪。他见萧锦辉正端坐桌后凝视着自己,不禁心里发紧。
萧锦棠抿着唇,努力的想要自己镇定下来——
摔杯无非是为了警告自己罢了,若是现在自乱阵脚,一会儿便再无自保之计。
汪庭见状,告了声安后正欲吩咐人将碎渣收拾了。可还没吩咐下去,便听得萧锦辉道:“汪庭,你下去。”
汪庭的视线在萧锦棠与萧锦辉之间来回的打了个转儿,告了声礼后便将门带上下去了。
室内又只剩下这兄弟二人,不过是一个坐着,一个却走了几步后在另一人身前跪了下来。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萧锦辉看着俯首贴地的萧锦棠不由得皱了皱眉,眼中疑惑更甚:“锦棠,你这是做什么。”
萧锦棠闻言将身子伏低更甚:“臣弟见皇兄本该如此。”
萧锦辉被萧锦棠的话梗了一下,原本备好想敲打敲打萧锦棠的话愣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且见萧锦棠依旧如此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禁心头有些发恼,说的话也有些乱了章序:
“你这是打算怎样?本宫召你前来无非不过吃个饭罢了。”
萧锦辉本以为萧锦棠会给汪庭难堪。毕竟他杀了萧锦棠的贴身侍婢。本想着自己既折了萧锦棠一条臂膀,算是在萧锦棠身上狠狠捅了一刀子。既能起到敲山震虎之意。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明白自己永远不过是依附东宫而生的人。
你想活下去,那就当条狗,把头抵在尘埃里。
若是抬了头想当一头狼,那就别怪主人家一刀将你的头给剁下来。
萧锦棠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堆碎瓷渣缓缓道:“可臣弟不敢这么想,臣弟一向仰仗皇兄,依赖皇兄...可如今却怕有心人乱了皇兄耳目。还请皇兄恕了臣弟的罪。”
这一番话萧锦棠说的情真意切,祸水东引的不露丝毫痕迹。萧锦辉看着萧锦棠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身子,心头的火也不禁下去了几分:
“本宫不是怀疑你,只是宫中人云亦云,可总归是一句空穴不来风的理。”
萧锦棠闻言,忽的微微仰头看着萧锦辉的袍脚,竟是一副委屈得欲哭无泪的模样。看的萧锦辉恍惚想起了当年那个抱着自己母妃哭的撕心裂肺又抓住自己袍角的怯生生的小九弟。
“皇兄!臣弟不过是向父皇...讨了些药材罢了。”
萧锦棠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带上了哭腔:“臣弟与皇兄同气连枝,可锦月是臣弟的妹妹,见她小小年纪便整日抱病,臣弟心底委实难受。”
“至于前去太清阁,臣弟不过是去探望父皇聊表孝心,却不曾想说错了话儿惹得父皇发怒。若是这点,还请皇兄替父皇责罚臣弟。”
萧锦辉看着俯身于地的九弟,心想萧锦棠所说的话跟他安插在太清阁中的人说的并无一二,心中的疑窦不禁打消了大半。
也是,他这个弟弟性格一向软弱,从来不争不抢。更别说在宫中有些什么势力了。
如果他肯争气些,也沦落不到像被汪庭之流的太监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虽说汪庭是受自己指派去寻萧锦棠的晦气,但若萧锦棠搬出皇子身份斥责乃至对汪庭用刑皆是合情合理。
但若他骨子硬气些,萧锦棠也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萧锦辉伸出手捻住萧锦棠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见着萧锦棠是真的哭了出来,萧锦辉没由来的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气。
看这眉宇凌厉的相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人心气儿有多高。可谁知这张好皮囊下面塞了一个怎样窝囊无用的灵魂?
俪嫔风华绝然,可这双眼睛分明和俪嫔一模一样。却怎么也没其母半分气度风华。
萧锦辉松了手,示意萧锦棠起身。
萧锦棠母妃早亡,在这深宫之中,若是没有一个有势力的母妃,那皇子便如无根浮萍。
自己是萧锦棠这无根浮萍唯一的靠山,自己若是倒了,那萧锦棠绝不会不知唇亡齿寒的理儿。
看着萧锦棠微微颤抖不敢起身的样子,萧锦辉终是打消了最后那点疑虑,只觉是自己多虑了。
“锦棠,起来说话罢。”
萧锦棠心中暗暗长舒一口气,只道是终于将太子心中疑虑打消了。
可若是待会儿太子细想起来自己的话,怕是会发现漏洞太多,隐瞒太多,会更起疑心。
届时再解释,便会全盘变成掩饰。至那时,自己必定九死一生。
他必须和耶律洛央尽快碰面,否则等萧锦辉反应过来,他便再无反击之时。
萧锦棠垂了垂眸,谢了萧锦辉后便落座同萧锦辉一同吃起了饭。席间二人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倒像是寻常人家久未谋面的兄弟一般。
酒过三巡,萧锦辉似有些微醺了。他看着萧锦棠全程都没动两筷子菜,扬手将一桌子珍馐扫到地上。
“怎如此拘谨?可是本宫厨子做的饭菜不合九弟口味?”
杯盘当啷落地,碎瓷四溅。萧锦棠面色一沉,慌忙谢罪。道自己是胃口不好,一向少食。
萧锦辉轻蔑一笑,将酒壶往萧锦棠跟前一放:“年纪亦是不小了,缩头畏尾的倒像是个不争气的奴才。”
萧锦棠看着眼前的酒壶,心中忐忑。他不知这壶是不是鸳鸯壶,若是,那这可不是赏赐美酒,而是催命鸩毒。
萧锦辉似没注意到萧锦棠眼底的复杂神色,他竟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盯着萧锦棠缓缓道:
“皇弟便喝了罢。”
萧锦棠心知自己是再无理由推脱。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被呛辣的酒液烧的不住咳嗽。
萧锦辉见状大笑。萧锦棠趁机弯下腰拭去额上冷汗。可就在这俯身的瞬间,一阵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往脊梁上窜去——
他分明看见了太子寝宫内重重锦帘后的刀光!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萧锦辉从未信任过自己,若是今日自己稍有不慎,这就是自己的死地!
萧锦棠瞬间汗湿重衫,同时心中庆幸自己没和萧锦辉鱼死网破,他缓了缓气儿,满面通红:
“皇兄这里的酒果真不似凡物,臣弟委实…不胜酒力。”
萧锦辉哈哈大笑,大手一挥:“美酒当配美人!烈酒当配绝色!”
萧锦辉话音刚落,萧锦棠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寝宫大门被汪庭推开。
“太子有赏——”
萧锦棠惊疑不定的看着手捧锦盘锦盒鱼贯而入的太监们,门口汪庭高声念道:
“太子殿下体恤弟妹,特赐九殿下魏紫色云浪银丝礼服一套,赐三公主殿下百花穿蝶洒金赵粉裙一件,东珠粉晶穿玉莲花璎珞两串——”
萧锦棠心下忐忑,但又猜不准萧锦辉到底在想些什么。见太监们齐刷刷的在殿内跪了一地。萧锦棠抬眸瞥见萧锦辉倚着软靠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头蓦的一惊。
他忙起身,正欲跪下谢恩,却被萧锦辉抬手搀住:
“还没完呢,锦棠,你也快十六岁了吧?“
萧锦棠讶然回头,却听得萧锦辉在自己耳畔幽幽道:“十六岁是个好年纪,今日本宫便送你这份大礼。”
汪庭意会的点了点头,转身往外拍了拍手:“抬进来。”
四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抬着一卷华丽彩绣羊绒毯自门外而入,汪庭又拍了拍手,门外又进了一队侍女。
那些侍女手脚轻快的将萧锦辉扫落于地的饭食和残渣清扫干净,又给香炉添了些香便退下了。
待到这一切做好,那四个太监单膝下跪,捏着绒毯边缘以巧劲儿一抛——
猩红色的毯子上绣着繁复华美的花鸟仕女图,随着毯子滚动迤逦开来。似徐徐展开一幅绮丽画卷。画中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随着毯子的移动连那些蝶鹊花鸟似于画中蹁跹。
但这毯子再瑰丽再巧夺天工,却也比不上尽头处所包裹着的女人。
她披散着一头黑玉一般的卷发,发梢带了些金色。像是沾染了草原上最初的一抹阳光。
女子缓缓起身,除却身上遮掩的肚兜儿便只剩一席淡紫色的薄纱罩身。
萧锦辉呆滞的看着女子玲珑有致朦胧于纱下的胴体。半晌鼓掌大笑,喜道:“果真绝色!赏!”
萧锦棠的心却凉了半截,那女子回眸顾盼,灰蓝色的瞳正正撞进了萧锦棠的眼底。
他未曾料到,萧锦辉赐他的女人竟是耶律洛央!
萧锦辉的算盘再明显不过,他竟是要让自己沉溺于女色,至此已女人掌控自己。
耶律洛央看着萧锦棠,眼底划过一丝惊慌。但见萧锦棠面无表情,自己亦不能暴露。便对着萧锦辉盈盈拜下:
“洛央参加太子殿下。”
萧锦棠此时心中百味陈杂,他自诩看穿了萧锦辉的一切,却不想自己依旧低估了萧锦辉。
萧锦辉生性多疑。而萧锦棠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人,自己再怎么装无欲无求不争不抢也难逃萧锦辉的怀疑。
至始至终,萧锦辉信的,只有他自己。
既然不确定萧锦棠彻底是否彻底依附自己,那便令之沉溺于女色。
女人永远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她们柔情似水,身体绵软温润如暖玉。自古温柔乡便是销魂蚀骨窟,磨灭埋葬了多少英雄好男儿。
“锦棠,你瞧你都长成一个男子汉了,身侧没有一两个侍妾怎说得过去?”
萧锦辉抿了一口酒,鹰隼似的眸看向萧锦棠:“如此,本宫便将此女赏赐于你,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