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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萧锦棠微微抬手示意福禄去请姜叡进殿。福禄闻令领命退下后,不一会儿,一个圆滚的肚子顶着镶金的犀带先行挺入内殿之内。姜叡身量偏矮,穿着官袍时袍琚总是扫到地上。他以一种颇为滑稽的姿势提着袍琚,乍一看像是个怀孕的女人捧着自己的肚子:“嗐,怎么都到的这么快?这太师下了朝还拉着我絮叨了一会儿,害得我还得在宫城外绕个圈子再偷摸着回来——”
姜叡说话是惯带着几分笑意的,他晃晃悠悠的踱入内殿,却见着这满殿重臣亲贵面色皆不太好看。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的巡梭了几下,心道苦也,这皇帝跟少帅还杵定国大长公主跟前左右护法似的站着呢,气氛是怎么瞧怎么尴尬,怕不是君臣之间意见相左,正争辩着呢。思至此处,姜叡心道自己可来的真不是时候,然这霉头撞也撞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正礼肃容对着萧锦棠与定国大长公主揖了一礼:“臣参见陛下、定国大长公主殿下。”
“姜卿免礼。”萧锦棠微微颔首,示意姜叡免礼。而定国大长公主则依旧眉峰紧锁,在姜叡礼毕后将手中诏书递由他道:“姜卿家,你来说说,你认为此诏令有何优劣?”
姜叡面色一僵,他借着余光瞥了眼杨明正与王谦之等人,见着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心道定国大长公主是要让自己去做犯圣上霉头这个出头鸟啊。他咽了口唾沫,接过诏书展卷一看,顿时面色凛然一变。他可算明白为何今日御书房这气氛为何如此尴尬了——这份拟诏所言,分明是要颠覆整个权力与社会结构!
此诏上书道:桑礼过后,便由礼部、吏部、兵部三部主持下开设弘文馆与昭武阁,并同时放布皇榜广纳文武英才。弘文馆与昭武阁皆由国库拨款所建,同时设两等领事之责统领管辖,其中弘文馆兼并于御史台之下,由锦衣侯沈言夏为领事。而昭武阁领事则由暂留京中任职的楚麟城所担任,两个机构直接负责并服务于陛下。而其最紧要之务,便是司揽培育人才供以臣职。而其吸纳人才的方式,虽还是遵照大周祖制,由官僚属下‘贤明任举’推荐,但有一点至关重要——
想要进弘文馆与昭武阁,除却有举荐之人担保之外,还需经过由沈言夏与楚麟城合共负责开设的‘文试’与‘武试’。能通过这两项的佼佼者,将亲面陛下行最后的‘殿试’。而这份举荐之权则被再一步扩大,不再限于地方长官,而是凡有官职加身者,皆有举荐之权。所举荐之人,不论出身高低贵贱,亦无论人自何方何地而来,亦可为如今已身领官职却不得赏识者……总而言之,要的只是拥有真才实学,敢于革新大周之人。
而大型的选贤举能只是五年一度之举,弘文馆与昭武阁真正的创办目的,是培养新将能臣登堂入朝。而这些有才之人,则亦由地方官员一年一度由地方乡试所选入京后参与难度不同的‘文试’与‘武试’,待三年后,由陛下诏令下放派遣为官。
当然,为防滥竽充数与借此机会买卖名额之事的发生,故此令特表出,若是于‘文试’与‘武试’之间成绩太差之人,将会永不录用,且为之举荐之人,亦会受至严厉责罚。而举荐期间,大理寺将特派钦差之臣下放各地监察举荐受贿之事。只是这个钦差之臣虽未直书言表,但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陛下所派钦差定然是归并大理寺的听风小筑。而听风小筑在军粮贪污一案中所出的酷烈手段早已广传朝臣之间,想那太师与穆侯都因其元气大伤不得不弃卒保车,若是让听风小筑查在了自己头上,那可不是绝户之灾?
酷吏之下,朝臣自是人人自危,而若派遣外放,那又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姜叡看至此处,继又展卷往下而阅,只见诏书之上又书为一扫本朝积弱之弊所云的扩军之策。姜叡不擅兵法军事,看的是不明就里,但其中最为重要一点他算是看明白了——陛下意欲重新整编当前禁军与龙图禁卫,令之成为陛下亲军,其兵权由陛下直属。
诏书至此而结,然姜叡的冷汗不禁浃背而下。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这御书房内的重臣面色这般古怪——这卷诏书上所书的,重要的不是什么取士有道什么扩充军备什么酷吏下放。这些手段都是其次,重要的是陛下确意要扶寒门子弟登堂入朝,用以取代部分被士族阶级垄断的权力。
姜叡是商人出身,自是擅从利益考量而出发。由于寒门士子皆是地方出身或是平民出身,这些底层官僚和平民的官员定会自成一派。而这一派最有力的靠山,便是皇帝。而让四大家族之一的沈氏一派掌管弘文馆,则可防止寒门过度抱团对朝廷产生新的党派纠纷。且此法亦能让出身寒门的有志有才之人登堂入朝,以新鲜血液取代僵朽的世家门阀之政。且寒门本就与世家门阀利益相冲,手无军权但余威仍在的兰卿睿就成了最好的制衡者。两方势力互为制衡,当的是一石三鸟之计。
姜叡思至此处,又不禁联想到前几日花朝大选的入选贵女出身时,顿生出几分恍然大悟之感。他略略深吸了口气以平复心情,暗自庆幸自己站对了队。然暗自庆幸之余,姜叡却又不禁涌出几分后怕……他明白,自己跟前这位少年帝王的野心从不止于玩弄帝王权术,单纯的去做一个朝堂的制衡枢纽。少年们的野心席卷若燎原之火,这卷诏书上字句分毫皆若狮虎之哮,他要的是真正统御整个天下!
但姜叡也明白为何定国大长公主的面色会如此难看并出言反对,这不是因为寒门士族登堂入朝会损害世家门阀之权益,而是这般大刀阔斧的改革必然会对封固几百年的权力结构产生毁灭性的动荡。手握重权的绝大多数世家门阀是绝不会同意这一份诏令的。朝堂权力的重新划分,将会让多少家族甚至是皇亲国戚遭受重创。其中不乏封疆一方的各大亲王!若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酝酿为兵祸之变!
定国大长公主见着姜叡的面色亦是沉凝,心知他定然是明晓这纸诏令所言过于激进。然出乎她意料的是,姜叡半晌后合上诏令,将其双手奉递与萧锦棠身前,躬身一揖:“臣认为,此诏所言所举,着实大胆冒进,后患实多。若贸然推令而行,必然会朝野动荡,甚至会引得内乱兵燹。”
定国大长公主闻得姜叡所言,目露赞许之意微微颔首。可不想姜叡却眼眸一垂,顷刻间便敛去他平日里的油腔滑调,此刻他正容肃色,如似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对着萧锦棠长叩而下——
“然若循序渐进,亦势必会遭士族门阀加以阻拦。陛下,依臣愚见,有不臣之心者,无论再如何招安劝抚,亦不过是做绥靖之策。要反的迟早会反,不是么?陛下之所以此时提出此诏,不就是想趁着北地战事喘息,而西魏又处内乱无暇他顾之时正好肃清内部么?”姜叡话至此处,神色一凛,厉声叩首:“臣当附议陛下所言!”
“老臣亦附议陛下所言。”就在定国大长公主正欲出言反驳时,任谁也未曾想一向与定国大长公主同心的沈言夏竟会站出来提出与妻子相左的意见。比之众人眼中流露出的惊愕,定国大长公主的眼底却是沉静一片。她凝视着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友、亲人、知己与丈夫,以一种求知者的态度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老臣以为,国弊不除,不得革新。正如姜大人所言,若有不臣者,无论何时亦不会更改其心。不若趁此时机,一扫陈弊。”沈言夏说着,一向温和的目光竟是鲜有的冷凝起来。他扬眉转身,亦是对着萧锦棠躬身一揖,眼神凛炽犹若少年:“臣已年迈,但求于末生残年,亦能为国再除沉疴!”他说罢回望向定国大长公主,二人目光相对间,时光仿若溯回至当年那一身锐意骄傲的公主与书生意气的世家小公子于末乱将起之时的相遇。
“丽华,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你曾与我、与肃帝陛下说过的话么?何为再起中兴?何为陈除奸弊?”沈言夏轻声相问,眸光定定。
“本宫怎会忘却呢?只是到底还是惧了那句人终有尽啊……现下看来,倒是本宫短见了。”半晌之后,定国大长公主方笑叹一声,微微摇头。这一刻她握紧了手中的龙头拐杖,看向萧锦棠的目光凛冽又欣慰:“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下定当追随主君之意。然就正如姜大人与锦衣侯所言,改革之下恐生兵燹之危,故臣等在此行谏陛下,早日令备整军,以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