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雅并未对楚清和的避而不谈多加追问,在谢过礼后她便回到车驾里随着父母回了玉京城。但楚清和在送兰芝雅时,却忽的注意到穆钰从应王那奢靡的萤石车上下来。
在兰芝雅登车后,萤石车也迅速关上门随着兰氏车驾一同离去。穆钰下车后,车内仍坐着两人,而与应王相对,坐在靠里的那人虽看不清面目,但他的长袍却是孔雀绒掐丝所织,那一截袍子在光下流转出极靡丽的宝蓝色。
而今日着这般服饰的,只有那最不显山露水的齐王殿下。
应王、齐王、穆钰这三人怎么会相聚在此观刑?楚清和眉目一凛,心中已暗暗记下三人相会之事,想来今日夜宴风波,诸王群臣对此皆有微词。
穆钰发觉了楚清和正在看他,他也不觉尴尬抑或恼怒,反倒是对她爽然一笑,还对之遥遥拱手施了一礼便飒然登车离去,好似今日弃权不是他,引得今日之乱穆太后与他无关一般。不过他的笑容倒是发自真心,今日萧锦棠终是把这些女子斩了,而他也就此放了权——这倒是更符合他的计划所需。
马铃儿在静夜中叮铃作响,穆钰半倚在马车内,轻抬指尖便将车窗上的帘子卷了上去。清冷的雪意混着烟尘的燎烧味道冲进了车厢,穆钰看见野地之上火堆比邻烈烈而燃,直燎的半边天际都成了若凝涸的血一般的枯红色又像是地狱中绽开了最盛大明艳的花。
穆钰想自己应该去当个花匠,毕竟种花是一门需要耐心的学问和艺术。这些花是他今夜种下的,而它们的种子将会在人心的土壤里以贪欲作为养料最终结出仇恨和不甘的果实。今日自己放权顺了萧锦棠的心,表了自己愿意依附楚氏和沈氏,纵然萧锦棠觉着这举动同黄鼠狼给鸡拜年无异,但却是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可万事万物皆是多面性的,自己这似是明哲保身的举动,落在有心人或是做贼心虚的人眼里,可不就是堂堂冠军侯,怕了这小皇帝么?
但穆钰要的就是,让全朝人皆知自己怕了萧锦棠。要知萧锦棠的酷厉手段诸臣皆知,动若雷霆之间连纵横朝堂的兰太师都吃了大亏,更别说直接褫夺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并加之软禁。如此手段,自己怕那是怕的理所应当,小皇帝上来就借着贪污一事砍了兰卿睿和自己的门生,谁知道下一个砍的会不会就是兰卿睿和自己了?
然这还不够,这只是一个种子,穆钰心知自己必须给它浇点水——比如让萧锦棠沾上微不足道的无辜者鲜血。
纵有丑闻在前,但这些女人却是太后的人。太后已然落魄至此,萧锦棠还紧抓不放,这位帝王心性若何,相信这些诸王群臣心下已有了数。他穆钰的角色与那些可怜的女子其实是一般的,因为他这场戏从来不是演给萧锦棠看,而是给夜宴之上诸位远道朝觐的亲贵们看的。这就是他埋下的种子,只要见了风雨,那这些种子就会破地而出疯长蔓延,贪婪是他们的养料,人是永远逃不过权力的诱惑,他们会为了权力变成魔鬼。
无辜者况且如此,那不无辜者呢?萧锦棠会心慈手软么?萧锦棠敢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他是皇帝,手中握着权与力么?
思至此处,穆钰想到了今日应王与齐王并不好看的面色。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他的这场狩猎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从被抛弃到凭着自己重回玉京已经耗尽了他的青春年岁也磨利了他手中的刀剑。最老练的猎人永远都会等着猎物慢慢在陷阱中挣扎断气后才去收获,毕竟这世上最险不过困兽之斗。
马车已行渐远,焚尸的火堆也在夜色中模糊成一个零星的小点,穆钰放下车帘,唇畔牵扯出一个极混沌的笑意。
当最后的火堆被扑熄时已是夜近子时,鹅毛般的大雪落覆在余温尚存的炭火上燎蒸出飘渺的水汽。楚清和一直站在野地边上,近乎是木然的看着兵士将那些遗骸收敛完毕又看到焦黑的碳灰再被雪掩埋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兵士们收敛好了遗骨,却发现楚清和还站在那充作斩刑场的野地边上一动不动。
副官亦是随楚凌云自凉朔关回京述职的亲兵,他见了楚清和这般魂不守舍的情状,心道郡主定是因枉杀无辜而心内郁结不得解。副官已跟随楚凌云近十年,自是明白楚凌云与他这一子一女的脾性。楚氏族人自幼便秉持着忠国忠君的家训立身为人,坚守着行正守道的理想,可这世道哪有那么理想?当你坚持着正义,却发现自己坚守正义的手段已和自己内心所不齿的邪门左道一般,那自己坚守的,究竟又是什么?
楚清和并非不解其中矛盾,她望着那茫茫一片的雪地,猛然发觉自己的身体竟在颤抖着。是因为冷么?楚清和这眠龙山的冬日,能比凉朔关将眼睫冻上的极寒还冷。然就在她迷惑和无力同时袭上心头时,她忽见得副官目带关切的向自己走来。楚清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侧身面对副官强打精神道:“都收拾好了就带人回去歇息罢,明日一早还得辛苦弟兄们。”
“郡主言重了,这些都是我们的分内之事。”那副官见楚清和愁郁上眉宇还强撑着,心下同情更甚。他沉吟片刻,终是将内心想法托之于口:“今日之事,非怪乎郡主。现夜深寒重,郡主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您千金之躯,可勿要染了风寒可要让将军和少帅担心呀。”
“多谢关心,我再待一会儿就走。”楚清和听得副官劝慰,眉宇虽是舒展了些许却并不打算离去。那副官见劝不动楚清和,也心知郡主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倔强,他于心内叹了口气,正欲领着其余的楚家军兵士离开时却见楚清和忽的回头对他道:“去将随侍我的两个兄弟也带回去罢,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
“可是郡主……”那副官心道怎能让堂堂麟懿郡主大半夜一个人在这没人的雪地里站着?就算这眠龙山是为皇寺无甚野兽,但夜寒刺骨,稍不注意便会冻伤。楚清和要是伤了病了,那疼护她如掌中宝的镇国公跟少帅不将自己的皮给脱一层下来?且不说这点,便是楚清和现在怎么看怎么神思恍惚,这让他怎么放心的下?
“若是父亲与兄长问起,你就说是遵了我的命令,你要是抗令不遵,就要去领二十军棍。”楚清和瞥了一眼面露难色的副官,眸中划过一丝如狐的狡黠。那副官见楚清和的眼神蓦地灵动起来,心下方才安稳些许。可还不等他再加劝慰让楚清和留下两人随侍,便见着楚清和转身便往野地走去。她也没戴兜帽,跳荡的马尾与长鬓就这般与风雪缠绵在一块。
副官是知晓自己是没法劝动楚清和了,他低声叹了口气,转身吆喝着兵士们往半山的营帐走去。楚清和并没有走远,她站在雪地里,等着楚家军的人都走光了才慌忙的跑到野地边上方才行刑的地方去刨雪。雪积的稍有些厚,而最底下的枯红血迹已只剩下一圈模糊的轮廓,大部分已凝涸成暗色的冰和冻硬的泥土混在一起,只等天明放晴雪化云开时,这些痕迹便会消失无踪。
可那些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子,她们并没有等到拨云见日等到日暖天晴便消失了。人都道命薄如纸命若转蓬,可她们的命更像是那飞蓬上的一滴露水,刹那间便因旁人言语而灰飞烟灭。沙场上夺人性命尚要两军以命相搏,那些杀戮都是因为要保护身后的国家。而这次却只是自己的一句话一个手势,这就是权力么?这就是所谓的生杀予夺么?
这种感觉让人止不住的会兴奋战栗,更令人无端的惊惧。楚清和跪倒在雪地上,她忽的发现自己竟没丝毫的后悔之意——如果再让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行死谏杀了这些女子。楚清和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一时间静不明白为何自己会生出这种想法。她摩挲着冰冷的泥地,也不在乎手会因此冻伤,她摩挲了很久,手冻得通红时才将其缓缓放入胸口温暖。
冻得麻木的手贴在温暖的棉衣上渐渐回温,涌出难以言喻的麻痒之感。楚清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猛然明白自己惊惧的是什么了——今夜虽寒冷,但比之凉朔关却是好了不知多少,她不是怕冷的人,但今夜却第一次让她明白何为冷彻骨髓——原来不是外温冰寒,而她自己的心更冷。楚清和虚握指节,好似捏住了刀剑又似捏住了那看不见的权力。
她微微抬手又轻轻挥下,重复的做了一遍自己下令斩刑时的动作。在那一瞬间,楚清和只觉自己心下再无任何波澜,她凝视着身下枯红的雪地,只觉自己的胸口中跳动的不再是颗能迸挤出滚烫血液的血肉之心而是一个冰冷且冻硬的铁块。
原来权力不仅能杀旁人,更能杀了自己。恍惚之间,楚清和觉着她失去了什么东西,就像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忽然死去了。
她就这么垂首跪坐在雪地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雪势渐微,隐隐的打更声自眠龙山上传来,原是已近丑时。听得更声,楚清和方如大梦初醒一般缓缓起身,她的肩上发上尽是积雪,然她也不将其拂去,便有些踉跄的往山上走。
雪原四野早已无人,山道上她亲自监看督造的风灯明灭如星。楚清和走的很慢,细碎的雪粒子飘摇在空中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忽的觉得累极了,晕晕乎乎的就想倒地睡去。可不知为何,每当她神思混沌时,她便会想起今夜她背身离去时,兄长与萧锦棠那不甘又无力的眼神。
思至此处,她不禁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她忽的发现自己是那般的天真,总以为自己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可在现实面前,他们这些自认有了力量的人却无力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山风打着旋儿的席卷而来,吹落了树上的积雪也吹熄了风灯。楚清和的夜视视力不错,可今夜她委实太疲累了,刹那间她只觉着眼前一片漆黑。然就在此时,一点明光忽的乍现,她微微眯起眼向那明光望去,却在下一个瞬间被一个炽热的怀抱所拥住。拥住她的人携着一身清冷的雪意,少年气息冷冽干净,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好闻且醒神。
楚清和混沌的脑子忽的清明起来,她定睛一瞧,才发现萧锦棠已是不顾礼仪有别目带焦急的拍拂她身上的雪花。而在他身后,楚麟城正提着灯向她走来,而在他们身上,亦是满肩满头的积雪,想来他们也是在这里等了很久。楚清和的嘴唇动了动,她别过目光,却发现山道上已结了层薄脆的冰,而萧锦棠应是向着她跑来的,他是那样焦急,连雪地湿滑都忘了,那雪地的拖痕分明是滑步的迹象。
萧锦棠没有说话,他忙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便往楚清和身上裹。在他给楚清和拂雪时他就发现楚清和的头发已被雪水浸透了,此时若不注意保暖必会大病一场。可还没等他将披风给楚清和笼好,便呆愣在了原地——楚清和抱住了他,不是曾经她对自己安慰的拥抱,而是像曾经的自己一般,像溺水之人抱住一块浮木一般紧紧的抱住。
她用力的抱住萧锦棠,一双琥珀似的眼瞳在萧锦棠面上来回转了转,目光却有些呆呆的。萧锦棠被看的浑身僵直,一时之间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只好直挺挺的像个木头似的站着。她的拥抱本该令他内心欢欣鼓舞不休,但此时萧锦棠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楚清和看了他几眼,忽的脑袋往他肩头一搁,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萧锦棠第一次见楚清和哭,他本以为像楚清和这样明丽粲然如红蔷暖阳的人是不会哭的。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这一张嘴,只觉今夜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巨石好似随着少女的哭声松懈了不少。难言的艰涩感翻涌而上,萧锦棠在刹那间明白她是为何而哭。
他忽的羡慕起楚清和来,有些事他与楚麟城不能落泪,而她却可肆无忌惮的表达出一切的喜怒哀乐,她是在替他们和那些女人们哭呀——
思至此处,萧锦棠缓缓抬手拍了拍楚清和的背,就像是哄哭泣时的萧锦月那样,又像是无声的安慰自己。他微微垂下头,这才发现从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比楚清和略略高几分了,而此时楚清和正埋头将自己脑袋搁在自己肩上,吐息炙热的不正常——萧锦棠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他慌忙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才发觉楚清和额头滚烫,显然是高烧烧的有些迷糊了。
萧锦棠见状忙拉下楚清和的手欲背扶着她往山上走,可他这一撒手就发现楚清和的身子直往地上坐,萧锦棠定睛一看,才发现楚清和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心道不妙,正欲蹲下身扶起楚清和时却被疼的一颤,原是方才他跑下来是崴了脚,到了现在才发觉。
就在此时,楚麟城提着灯行至萧锦棠身侧。见得楚清和如此狼狈模样,眉峰更是拧结成一块。他放下灯正欲从萧锦棠身上揽过楚清和,却发现楚清和忽的睁开眼睛看着他与萧锦棠。微弱灯火下,她的眼瞳是那般的明亮,里面像是跃动着最明粲的花火。
她低低的开口,声音沙哑,细弱的像是要散在今夜肆虐的风雪中:“锦棠,哥哥……我做错了吗?”
“……错了。”楚麟城伸出手如往日一般抚了抚楚清和湿润的额发:“是我们都错了。”
“那她们做错了么?”楚清和接着问,她似有些不依不饶的急切和执着。
“也错了,她们不该进宫。”楚麟城柔声道:“这宫城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包括你我。”
“那什么又是对的?”楚清和敛下眼眸,她似是对这个答案太过失望又像是太过疲累。
“改正错误,便是对的。”这次是萧锦棠开了口,他一面说着一面强撑着站起来走去捡楚麟城放在身侧的灯,火光明灭在他面上,他近乎是将字句自齿缝中逼出来,一字一句犹如铁铸。
他不知道楚清和是否听到了他说的话亦或是发的誓言,楚清和已经昏迷在楚麟城的怀里,脸已经烧得发红。楚麟城熟练的用披风裹起楚清和,像是萧锦棠把发烧的萧锦月简单粗暴的裹成一个球似的。他抱起楚清和站了起来,而萧锦棠正提着灯打算替他照路。可令萧锦棠不曾想到的是,楚麟城竟然抱着楚清和走到自己跟前蹲了下来:“上来,脚伤了还走山路,难不成以后想当瘸子了?”
“……背不动了就跟我说,我能走的。”萧锦棠没有拒绝楚麟城的帮助,他无声的笑了笑趴上了楚麟城的背,手中的灯就借着楚麟城的肩膀撑着,楚麟城一站起来,那灯也跟着一摇一晃。
“再过一年肯定背不动了,还好父亲给起了个好乳名,不然今天咱们就冻死在山里遗笑万年了。”楚麟城说着笑了笑,提了气便往山上走去。漫山风灯明灭,好似人间落下一片星海昏黄,隔绝了三人身后的无尽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