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麟城死死咬紧了牙关愣是没出声儿。虽说君臣有别,君王之惩他不得反抗。但萧锦棠这一巴掌算是真真的打在了楚麟城的脊梁上。他身为镇国公之子,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而眼前这个少年喜怒无常不学无术还草菅人命,若是奉这种人为皇,那这大周还有出路?
本就国危如累卵,外有强敌虎狼环伺内有奸臣祸乱朝纲。大周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他是趁着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才斩了北燕王爷令北燕大伤元气短期之内不得觊觎大周,他本想着新皇登基当是有新气象一扫前朝颓丧之气,抓住这段难得的缓冲期让大周恢复元气养精蓄锐重回盛世,可没想到又摊上这么一个君王!
楚麟城心中气急,胸中愤懑至极却不得说。他回头深深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妹妹,又见楚清和对自己摇了摇头。楚麟城正欲起身的动作被楚清和恳求的眼神硬生生的顿住。他深吸一口气,纵使心中有着喷薄欲出的怒意和不满,但也只能被强压下。
楚麟城转过头,不再看萧锦棠。他再度单膝跪倒在萧锦棠跟前,以武将最隆重的礼仪对眼前的少年帝王表达自己无上的忠诚。
是了,他是臣,楚氏百年忠义,怎能毁在自己手上?君臣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萧锦棠掌风凛冽,扇的楚麟城的颊畔是火烧火燎的疼,或许疼的不是脸,而是为臣的忠诚被狠狠的打了脸。楚麟城估摸着自己的半边脸应该肿成猪头了。可比起生理心理上的耻辱和疼痛,楚麟城却觉得这些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他想到了凉朔关浴血奋战却三月没领军饷的楚家军将士们。他们为国而战,为百姓而战,为眼前的君王而战,沙场拼命,只因身后有人相护。军人们来自大周各地,因军中不得饮酒,他们闲暇时最爱做的事儿就是坐在城头眺望南方。虽然触目只有荒野与云天,但南方有他们的家,有从未去过的玉京城。军中传言,大周的帝都是真真建在天上的,君王是云中君是天之子,因为他的太清殿是建立在云上的。
他端坐云端俯视着他的臣民,他爱他们如爱自己的孩子,他听着臣民们的山呼万岁,会庇佑他的臣民,带领着他们平定战乱,为他们创造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为此他们甘愿做他的枪做他的刀做他的盾。可眼前的萧锦棠如此乖戾,为君如此,楚麟城不由得生出绝望无力之感。
父亲要自己效忠辅佐依靠的就是这种人?楚麟城心底迸出了强烈的不甘,像是被暴风雨携卷的浪潮一般不停的拍击着他的理智。他凝视着眼前萧锦棠的锦靴,看见那雪白锦靴旁沾染的泥土和血迹时闭紧了眼。
他先前以为,先帝是昏君,那这位小皇帝不过是个久居深宫心无大局而被臣下太后宠溺挟持的庸君,可现下看来,他分明是个暴君!
楚麟城忽的觉着,现在朝政虽由权臣把持,可这国家还尚算正常,朝堂之中虽藏污纳垢,但最起码它还能正常的运作。若是这小皇帝大权在握,后果怎堪设想?
萧锦棠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楚麟城不发一言,像是气急无话。整个北苑一片静默,几近落针可闻。谁都怕这时候触了圣上的霉头丢了命。
他凝视着跟前跪下的将军,过了半晌,萧锦棠才忽的抬眸回头看向看台之上的穆太后,见圣上动了,众人才如梦方醒一般继续山呼恳请圣上息怒。
穆太后被萧锦棠看的身子都颤了,她只觉得脊背上浸泌出了一层冷汗,分明是初夏的天,她却总觉得颈后钻进了一缕寒风似的。她抿紧了唇,心下暗悔又忐忑不已。这楚麟城是镇国公的嫡子。她来北苑的本意不过是来敲打敲打楚氏兄妹,再顺带着用这不值价的奴才命杀鸡儆猴以正自己威严。她是想叫楚氏兄妹看清了,谁才是这宫中的当权者。可她怎想的萧锦棠不知天高地厚一巴掌把人给打了?这打人还是事儿不算大,但这小皇帝像是没听过打人不打脸这句话,一巴掌当着奴才们的面将楚少帅打了耳光。楚麟城身为镇国公嫡子,他在这里受了辱,护子心切的楚凌云在朝堂之上指不定要给哥哥难堪。
虽说现下兰穆二家联盟,但楚氏乃是开国之臣名将之后,是绵延了五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手中掌了大周近一半的兵权又在民间极有威望,即便是哥哥如此得势又有兰卿睿作为盟友却也不过只是掌握了大周最精锐的龙图卫罢了。
楚氏手中可随时调用的军队至少有二十万人,而龙图卫不过五万人。比起龙图卫镇守的临阳城,楚家才是大周最坚固的防线。若没有楚氏世世代代镇守凉朔关,那大周早被北燕铁蹄踏成牧场了。
况且定国大长公主还在京里,这前禁军统领便是她的门生,现下虽是楚麟城接任统领之职,可定国大长公主与楚氏的关系一直令人琢磨不透。定国大长公主虽不徇私,但楚麟城是她和锦衣侯亲自发的蒙,楚凌云也曾是她的部下。穆太后思虑重重越想越慌,心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跟楚氏撕破脸。
万一...万一这楚家要是反了可如何是好?楚氏若反,根本不用从关外调军进攻帝都咽喉临阳城,这玉京城中三万禁军便足矣自己命丧黄泉,就算届时哥哥同楚氏一场恶战,那也是哥哥回到临阳城之后的事儿,她自己断断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她忘不了楚麟城杀虎时的冷厉,他手中的银鞭势若奔雷快若疾电,虬飞蠖动间转瞬间斩猛虎于当下。他若出手,自己怕是根本看不清自己是怎么脑袋跟身子搬家的。
穆太后越想越怕,她觉得萧锦棠看她的目光莫名的令人毛骨悚然。她这才恍然想起,萧锦棠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仗着自己的威势,是太后要惩罚下人,皇帝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既然楚麟城违抗太后旨意,皇帝亲自出手教训。细细一想,无人会将此事的后果丢给这个少不更事的少年皇帝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结局后果只有自己承受!
面对如此僵局,穆太后久未发作的风眩症似乎又有发作的征兆。穆太后深深的吸着气想平缓自己的呼吸。可再猛力吸气只觉心悸无力头晕目眩,但现下骑虎难下,却又不能在楚麟城跟前面露难色失了皇家威严。
“孤心情不好,亦不想见血找了晦气。这板子就免了罢,北苑人等免了职,去浣衣局收拾吧。”
萧锦棠终是开了口。他语调悠闲,仿若一个看戏的过客,同方才的暴怒冷厉完全判若两人。白衣帝王像是一个闲极无聊的富贵公子一般解下了系于腰侧的折扇。折扇玉骨金漆,精巧非凡。少年帝王一面把玩着那玉雕的扇骨一面转身缓缓的向看台上走去。软底的锦靴在粗糙的沙地上磨蹭出沙沙的声响,破了这一派死寂。
这时北苑跪着人的才反应过来,这死里逃生祸福轮转来的太快。除却谢圣上恩典之外他们说不出任何话。那北苑管事大悲大喜几近起落,听到自己保住了命时不由得痛哭流涕。他挣扎着爬起来对戏兽场疯狂的磕着头,嘴里不住却含糊的念着谢圣上恩典,他念的越来越大声,终是昏厥了过去。
穆太后见状更加不知所措,这杀鸡儆猴的戏演砸了,自己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若不施惩戒,那自己的威严岂不是扫了地?她不知如何是好,心道不如此次作罢,萧锦棠徐徐上阶,福禄赶紧迎上赶着用温水浸过的手巾为他拭手。
萧锦棠任由福禄为他拭手,却看见了胸口起伏不定眼神慌乱的穆太后,忽的冷声道:“楚卿既以死谏之,孤不可不听忠臣良将之言。“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刚刚那北苑管事没受的刑,便由楚卿代之受了吧。”
此话一出,吓得福禄手巾都险些掉在了地上。穆太后呆愣的看着身侧的萧锦棠,心底莫名涌现出一丝短暂而莫名的惊恐。萧锦棠是软弱的,是他们手中被迫登基的绵羊与偶人,可这种惊恐就像是自己买的装饰玩偶忽然对自己笑了一般。
楚麟城闻言反倒是舒了一口气,他不慌不忙的谢恩领罚,心想还好自己多年习武内力深厚,这六十大板连皮都伤不住。他看向看台,想着这北苑伺候的少说也有六十人,佛家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挨一板子换一个人的命,这怕是要造个四百二十级浮屠的。
皇帝如此重罚镇国公之子,众人心中虽各有思量却不敢言说。萧锦棠下了令便乘辇回了太清殿,临走前还没忘叫了两个侍卫带着这位尊贵的楚少帅去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