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长拜于自己面前的沉珠,萧锦棠只觉似有一柄无形冰锥刺没入胸腔翻搅,他分明身裹重裘,却犹自觉如身处冰天雪地身未着寸缕。胸口好似破了一个透风的洞,连带着全身的暖意都在顷刻间流出。萧锦棠明白,便是自己说出自己绝不牵连其家人的话,这些女子也依然会选择认罪。她们初初进宫,只是知晓圣上与太后之间不和,却并不知其中详情。太后如今虽被皇帝软禁,但终究身为帝王之母,一guozhimu想要她们家人的命,可不是易如反掌?
难道真的要赐死她们么?锦裘大袖之下,萧锦棠握紧了拳,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似的,可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却告诉他,他什么也握不住。他自以为在朝堂之上初初立威便是触碰到了天下的quanbing,可如今之事却像是在嘲弄萧锦棠心底那小小的自满,他猛然发现,自己依旧是这般无力。他若不杀这些无辜的女子,便难以服众,他若杀了,那这群女子的命不但保不住,而自己亦还落得个暴戾之名。
两难之下,萧锦棠眉峰紧皱。清心台侧,诸位亲贵皆在等着萧锦棠做一个决断,然就在萧锦棠左右为难之时,穆太后的唇畔却是勾起一线冷笑,她柔声出言,端的却是杀意横生:“这事儿想必牵连甚广,若不严查,难肃宫规法纪。但凡事都讲究个一清二楚,既然有人招了,有人没招,不若就将那些嘴硬的送去慎刑司好好问问,看看谁心底还藏了事儿!”
穆太后说着面色骤然一变,凌厉凤眸却睨向方才那个最为性烈的女子,声色俱厉道:“有罪无罪,还是现在招了的好。陛下与哀家怜得你们身世,重犯之下仍不牵连尔等家人。但若在慎刑司里问出话来,那可就休怪陛下与哀家不留情面!”
穆太后说罢,剩下几个毫不知情的女子顿时面色惨白,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慎刑司是什么地方?进去的人不被扒层皮抽根筋哪儿又能出来的?这不受皮肉之苦是死,受了皮肉之苦亦会牵连全家,这大抵是世上最绝望的选择。她们无助的环顾着四周,跪伏在地上颤抖哭泣着咬牙认罪。
萧锦棠略略上前半步,喉头滚动间生生将那急欲出口的叱责之言给咽回了肚。穆太后见着萧锦棠瞳底燃着燎天的怒火却不得发作时,唇畔竟是翘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那一瞬间,萧锦棠竟是骤然想起了闲暇时沈揽月同自己讲的,那自西疆之外传来的佛陀与猴子打赌的故事——
佛陀与猴子的角色在他与穆太后二人间几近变幻,然此时萧锦棠却成了那在穆太后五指山中的猴子。锦裘披风下,萧锦棠的身子因愤怒而颤抖着。他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穆太后,才知自己是真真是自大且心急,竟是心贪忘了那蚕食之理。要知自己便是破得绝境求得一丝生机的人,而骤然将穆太后逼至绝境,她又怎不会拼力背水一搏?
然穆太后的威胁着实有效,一名女子终是扛不住绝望俯身认了罪。她这俯身一跪,像是抽带着所有女子的脊梁一同被压断了般。
四周认罪的声音越来越多,每一句“罪女认罪”都似是千钧巨石沉沉的压在萧锦棠心上,她们的哭泣像是在嘲笑皇帝的无能与软弱,又像是躲不开逃不了的命运在向萧锦棠宣告shiwei一般。女人们绝望又无助的将身体伏贴在地面上,针砭般的寒意痛楚却在此时成了她们唯一能知觉到活着的感受。
女人的认罪声与哭泣声,到最后绝望的无声只剩下山间不住呼啸的风声。千情万绪在萧锦棠的颅内轰鸣不休,直压的他喘不过气,他环顾那些不住颤抖的脊梁,却发现在人群中间还有一个直挺挺跪着的女人——
秋娴意没有如那些女人们一般伏地认罪,她挺直了脊梁,咬牙垂首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直到她感到萧锦棠目光定在了自己身上,才不顾礼法抬首直视圣颜。萧锦棠没想到秋娴意竟胆敢同自己对视,可他还没来得及心感讶异,便被她直白的目光望的心下一窒,他像是被瞬间掐住了喉咙,一股子气堵在了他的嗓子,令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多希望秋娴意望向自己的目光能像当初飞白临死前望向自己的那样,那目光里带着凶狠、不甘、愤怒、绝望、怨毒等种种情绪汇聚成一把尖锐且凄厉的寒刃,能生生的插在自己心窝上,让自己慢慢品味被人憎恨的疼痛。也只有这份如附骨之疽的疼痛,能让他对自己无能弱小不必感到那么愧疚。
可出乎萧锦棠意料的是,秋娴意的目光颤动,眼底闪过眷恋掠过惧怕流转过仓皇,却独独没有怨恨。
她看着萧锦棠,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冲刷过面颊,带去了面上的尘灰脂粉,露出铅华下素净的肌肤。萧锦棠怔愣在原地,因为他在她流出的泪水中看到了怜悯——
一个命贱如尘微蓬草的婢女,却在临死之前怜悯着至高无上的帝王。秋娴意微微的笑了,旋即她别开目光垂下头,唇畔笑意竟是带上几分恬然。她想面前的少年帝王永远不会知晓,在她眼里,他与太后,都是在这无间地狱挣扎的孤独之人罢了。
她在心底窃窃的笑了,萧锦棠还说看人不能单看一面,否则就是坐井观天,但说这话的人就是那么单纯。人世皆苦,人人逐流而活。但谁能想到,能在这纷乱世道中守住一颗温柔本心的人,竟会是那权力旋涡中心的皇帝呢?他想救她们,她是明白的。然世间救不得的事情太多,像今日的萧锦棠救不得一群无辜的女人,就像当初灭门抄家时萧锦玄救不得秋氏。
命数无常,从来是怨不得谁,可若不争上一争,又怎能甘心认了命呢?思至此处,秋娴意忽的朝着萧锦棠拜服下去,她极为恭谨的重重叩首三下,肃礼颤声:“启禀陛下:……婢女无罪!是太后娘娘……命令淑乐姑姑在偏殿炉中下了脏药,意欲让沉珠……为陛下侍寝,分得些许圣眷!”
秋娴意说的可谓是相当含蓄委婉,但言中之意却将穆太后所谋划之事尽数公诸于众人面前。但众人的反应既出乎秋娴意的预料之外也在她预料之内,她早已预料到自己袒露出的真相不过只是自己为自己那份所谓的傲骨争的一口气罢了,却不曾预料到这些亲贵听闻如此丑闻竟会真当做微风过耳一般神色不变。
穆太后闻言只是微微睁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灰头土脸的女子竟真有这份胆识敢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可她并没有惊慌,见着众位亲贵皆沉默不言,穆太后不由心下冷叹秋娴意真真是个天真的烈性子。
她与萧锦棠这段争锋的真相,难道这群人精似的亲贵会看不出么?大家都明白此事前因后果真相为何——无非就是穆氏为了求得在萧锦棠的后宫中提前占得一席之地的手段罢了。毕竟这沈揽月伴驾,兰卿睿命女献舞,不都是想要在这后宫中先站住脚么?若是将来穆氏女儿在宫中不得恩宠,那势必会影响前朝平衡。如今两大家族都在这后宫之上打起了算盘,穆氏又怎可甘落人后?
穆太后的手段虽是下作令人不齿,然在历朝历代为了争宠比之下作的手段更有甚之。只要今日萧锦棠不与穆太后撕破脸,那诸位亲贵便都会遵守人人皆知人人不言的规则。穆妙柔是大周的太后、是穆氏的大xiao激e,身后更是站着封疆一方的齐王。今日她的两尊靠山都站在萧锦棠面前,萧锦棠哪敢动她?
且萧锦棠最为倚靠的便是沈楚二氏,但方才夜宴之上,穆钰弃兵权意欲同楚氏联合。众人虽觉穆钰此举事有蹊跷,但却是拒绝不得他。萧锦棠绝不可能为了几个女人断送了暂时缓和的朝局。庙堂之上,党派相争权纵制衡,而皇帝作为权力汇集的中心,便是那维持微妙平衡的中点。
萧锦棠怎不知这朝堂之上的那无言的规则呢?天地似瞬时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终场大戏。然谁也不曾料到在皇帝与太后二人剑拔弩张之时,楚清和竟忽的上前一步半跪在萧锦棠身侧,朗声恳肃道:“陛下,臣女有言,还望陛下得准臣女参谏一二!”
“这……”旁观的亲贵们在见得楚清和半跪出言,终是忍不住窃窃私言起来。就算得麟懿郡主金尊玉贵肆意妄为目无礼法,但她此时出言,除却一个胆大包天之外再无旁词可得形容。玉泉大长公主见得女儿骤然出言,顿时面色一变,她下意识的想要出列将楚清和拉起来,却不想刚迈出半步,便被站在身侧的楚凌云拉住了。
“清和……但讲无妨。”萧锦棠这次没有唤楚清和的官职亦未唤她的封位,而是直接唤了她的名。楚清和却无暇顾及萧锦棠对她的称呼是否合乎礼法,她只听得萧锦棠此时声音是带着颤的,她仰头望向萧锦棠,看着那本应蕴着远山春色凝碧的瞳倒着人影火光最后晦暗成一片混沌时心下莫名一窒。
萧锦棠也在看着她,透过他的目光,楚清和蓦地觉着,此时的萧锦棠就像是雪中荒野中的一棵坚定又迷茫的树,他站在原地,劲傲且孤零零的扛下一切风雪,让人不自禁的想去拥抱他,告诉他你还有我。
楚清和想,她应该终极此生亦不会忘记萧锦棠第一次回拥住自己时。他的拥抱,永远是带着炽烈的绝望与希望的杂糅,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此刻楚清和忽的明白,她眼前的人不仅是大周的君王、不仅是大周的天与地、他更只是一个倔强的少年罢了。他是她与兄长此生的挚友,而她与兄长,要做的便是他的浮木与依靠。
“秽乱之罪,按律当斩,臣女愿请陛下,杖杀涉事人等,已正宫规法纪!”20...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