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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大夫当的是性情中人,这一点穆某倒是没看走眼。”穆钰将秋剑离推进正堂后,一面将堂屋的风帘放下一面笑着为秋剑离沏上一盏茶:“这院子清净,也难为刺史大人寻了个这般闹中取静的地方,听说秋大夫不喜喧闹,穆某便打发了下人出去……若有冒犯,还请秋大人见谅啊。”
穆钰的话中之意秋剑离自是听得分明。面对冠军侯纡尊降贵的亲自奉茶,秋剑离却并未接过。他定定的看着穆钰,千情万绪冲破了理性的禁锢从眼底破出,枯槁的瞳里似迸生出星点期冀的余烬:“穆侯爷,那几封信,是您托听风执令使带给我的吧?您到底知道些什么?您……到底在计划些么?”
“秋大人,当心关心则乱。”穆钰闻言略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唇畔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世子之母的名讳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若方才某只是向您套话,您作为前朝叛党秋氏的余孽,又为北燕世子的舅舅……您说,这话要是落在了陛下耳里,会出什么乱子?您难道会认为,镇国公还能保下你不成?”穆钰说着一顿,面上笑意转瞬敛去:“楚氏效忠于萧氏江山之心,想来无人可比秋大夫更为清楚。眠龙夜宴之事,秋大夫也是见到……便是楚氏的女儿,也是那般杀伐果断不是么?”
“你!”秋剑离听得穆钰提起秋娴意,顿时气结于胸。他知秋娴意的入宫与穆钰脱不开干系。
可面对怒极的秋剑离,穆钰却是从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咸不淡道:“秋姑娘入宫是某安排没错,可某不过是瞧她孤女可怜罢了,再说秋姑娘模样端正办事也仔细,才想着送去给伺候太后。她在这后宫能走到什么地步,那都是她的造化……也只怪太后娘娘身边出了蠢奴,纵下那般秽乱宫闱的事儿,这才惹得龙颜震怒。”穆钰说着眉峰一皱,看向秋剑离的目光几分调侃几分戏谑:“可那夜咱们都看着呢,秋姑娘是何其无辜,她是被无辜株连的呀!但想来这世上也没人比秋大夫更为明白,先太子是多喜欢用株连这一套办法……想来我们陛下,亦是肖似其兄。”
“……侯爷,您到底想说什么?”秋剑离看着正品嗅着袅袅茶烟的穆钰,只觉脊背一阵发寒。因为他忽的发现,自己从头至尾都处在穆钰的算计之中——从陛下登基之始,穆钰就已经开始计划让自己知晓耶律引羽的身世,并借此机由除掉顾振棠。他早就计划着想把手伸进镇朔军内部……可他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齐王么?
“某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若不是萧氏皇族,秋大夫怎落得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境地?秋氏举族几百余人,他们难道做错了什么?可这些人命,却不过是皇族中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是旁人谈笑间灰飞烟灭的莫须有。甚至说来也是可笑,秋大夫至今也得为灭族仇人的江山卖命,也不知秋大夫心有何感啊?”穆钰没有回答秋剑离的质问,话锋一转字句诛心,挑拨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侯爷,今日这话,秋某只当从未听过!”秋剑离脸色铁青,心道穆钰莫不是疯了不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宣之于口。秋剑离不愿再听,惟恐引火上身,下意识欲将轮椅往门外推。
可穆钰却丝毫不见慌乱,像是不知若是秋剑离活着从此离开将此言公之于众后的后果。他从一旁茶案上的果篮中拿出一个橘子眼也不抬的剥了起来,慢悠悠道:“秋大夫此时出去,又能去哪儿住呢?驿站?可天地这么大,秋大夫又能去哪儿找个真正的归宿呢?晋原秋氏的祖宅,现在似乎是成远伯的房产吧?”他说着略略抬眼看着秋剑离猛然一僵的脊背,复又感慨道:“无家可归,我们都是同路人啊,秋大夫。”
“秋某委实不知侯爷此话何意。”秋剑离心下震骇,他想驱使自己的手推动轮椅出去,可不知为何,自己的手竟会忽然不听自己的使唤,指节僵直的宛若一尊石雕,卡死了自己想要逃离的退路。
因为穆钰所说的每个字,几乎都正正打在他的软肋之上。他明知自己不能再听下去,可灭族之仇丧腿之难加上眼睁睁见着秋娴意斩首时的寂灭痛苦于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多年历经诸般苦难骤然乍现,犹如千刃万剑加诸心头。
自己难道不恨么?秋剑离当然恨,可他恨这个王朝,恨那些烂到骨子里的权贵,恨世道的不公,更恨懦弱且无能的自己——当年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他其实已经快疯了,自从秋娴意死后,他近乎每晚都会梦到雪夜中那浸没了白雪的枯红。冲天的腥气中,少女身首分离,她断掉的头颅半睁着眼望着自己的方向,像是不甘又像是疑惑。而那明丽英气的,踩在血里的,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眼神却是那般冷冽肃杀……是否下令抄灭秋氏的人,当时也是这种眼神呢?为什么,为什么楚清和与秋娴意分明是一般的年纪,可为何一个是刀俎,一个是鱼肉呢?
而自己的伯乐,亦是救命恩人的知己好友,却正是自己不共戴天的血仇的忠实拥护者。秋剑离分得清孰是孰非,也知史书功业建于枯骨冤魂之上,可为何功业千秋的辉煌,偏要建立在无辜者的痛苦之上?为何自己,就合该受这种痛苦呢?凭什么自己就得苟且偷生,想要堂堂正正的活就是不容于世呢?
若是没有穆钰从京中给自己的那一封信,告诉自己尚有亲人存世,或许在秋娴意死去的那一夜,他便已然彻底崩溃。
“秋大夫啊,你与穆某,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啊。”穆钰见得秋剑离僵直的脊背,长长一叹后又絮絮道:“秋大夫可还记得那封信函上的落款么?耶律琳晴,一位死去多年的和亲公主,说是因水土不服而薨逝,但真相却是她怀孕了……皇帝又怎会允许一个敌国的和亲公主怀孕并生下皇子呢?为绝后患,便想在她生产之时做手脚,落个一尸两命。”
“可这位公主进京时曾与一位皇子有过几面之缘,而她生产之时,正撞上这位少年皇子谋划着提前封地开府欲避夺嫡之争的时候。于是她以北燕境内地形图与觋山山脉地形图作为代价,恳求这位皇子,以狸猫换太子之计调走了初生的婴儿。这份地图,可以助力皇子建立不世军功亦或是另作他用。而她自己,却因喝下了那碗含毒的补血汤血尽而亡。”
秋剑离陡然闻此宫闱秘辛,顿时以一种极度震惊的目光看着穆钰。而穆钰也看出了秋剑离心中所想,他似是无所谓的笑了笑,然眼底沉凝一片:“秋大夫猜的不错,耶律琳晴,就是某的母亲。而那位皇子,亦便是今日的齐王殿下,是某的王兄。”
“……侯爷此般妄言,便不怕今日秋某活着从这出去后,将之公诸于众?”秋剑离敛下眼,似有些颓然的低下头。他似是疲乏极了,似连身上单薄青衫难以支撑,棱棱瘦骨如同一张强绷但已然衰朽的架子。
“秋大夫这说的是什么话?若是您死在这儿,那某才脱不开干系。您要四处张扬大可自便,可就是你说了,也会有人信么?这世上知晓此事之人不过屈指寥寥,便是翻阅族谱,某亦是个连名也不存于周燕皇室之人。”穆钰笑叹一声,放下茶盏缓步行至秋剑离身侧,似是慨叹似是怅惘:“某与秋大夫委实相像,咱们的外甥侄子是同一人,就连这世所不容的境遇,就连这得替仇人卖命的境遇亦是如出一辙。”
“可这又如何呢?难道我们就得看着他们逍遥得意?难道我们能活到现在,还得感恩戴德,谢他们的不杀之恩?!”穆钰说着语气陡然一变,他撕去了所有伪装的从容和笑意,像是一头负伤的野兽一般咬牙切齿的在秋剑离耳畔怒声道:“哪有什么世所不容?世所不容的不是恶人,而是无用的人!”
“秋剑离,活着得像个人样,我们这样像是个人么?分明是条败狗啊!”话至此处,穆钰声色尖厉,貌状癫狂,若是让旁人瞧见此般情状,大抵绝不会相信他便是那威名远赫的冠军侯。他大力的捏拍着秋剑离的肩,给了他一个最为热烈的拥抱:“因为楚凌云的缘故,我很早就关注着你。你的出身,你的家人,包括后来我找到秋娴意……我承认,秋娴意是我想拉拢你的一个筹码,可谁能想到,她会落的那个下场?如果她运气好,能成为那小皇帝的妃子,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不是么?”
“可是侯爷,我从来没说,我要答应与你这头豺狼为伍。”出乎意料的,秋剑离并没有立刻答应穆钰的结盟示好。过度的刺激后往往是超越常人的冷定,秋剑离似是平静下来,他推开了穆钰,冷声戏谑:“侯爷是个绝世的戏子,您说的每一个字,秋某都不敢信。”
“穆某说了一辈子谎,自知假话破绽百出,故而说话要真假掺半。秋大夫,您又何必一棒子打死所有的可能呢?比如耶律引羽是你侄子这事儿,穆某就不曾骗过你。”面对秋剑离的拒绝,穆钰倒是显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淡定。他没有在做阻拦,而是看着秋剑离推着轮椅出了院儿。候在大门外的侍从忙推着他往街上走去,想来他是绝不愿与自己同住一院了。
顷刻之间,正堂之中又只剩下了穆钰一人。桌案上的残茶热气犹存,可穆钰却一手端起一个茶盏,神色颇为兴奋的对撞一下,而后掷碎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