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灯火恰是时候的窜跃了几分,明亮是少年燎动一瞬的隐秘期冀,喑黯是少女一瞬垂下的眸光。不知为何,楚清和觉着自己的心底像是被一把钝钝的刀给磨了一下,让她连欣喜还是痛楚也分不清,那沉沉的情绪在无名中尽数转换成着难言的酸涩,无端的让人上不来气。听得楚麟城请见,楚清和逃也似的站起身,她看见萧锦棠正看着手中的后棋,忽的想起了登基大典结束后父亲与兄长的谈话。
这个后又会是谁呢?他们都是这盘棋的棋子,而这每一枚棋子,又是谁在扮演呢?谁又会在这场诡谲棋局中升变为谁呢?楚清和只觉自己的心像是空了半拍,她微微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晃出脑子,再抬头时她的面上又带上了些雀跃的笑意:“是哥哥来述职了,我去领他进来。不过我今日偷偷给你带礼物,他定会责怪我领着你一块贪玩。若我被说了,你定要帮我说话呀!”
“这是自然,我也很喜欢清和的礼物。”萧锦棠放下棋子看向楚清和,方才眼底所流露出的热烈已被他尽数敛去,徒留下一潭凝静春水。他唇角微勾,笑容温和却有些疏离,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他又变回了那个隐忍而内敛的少年帝王,仿佛那心怀炽烈的少年不过是楚清和的一个幻觉。
楚清和见状说不上来的心头一窒,不过她觉着自己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或许是今夜真的吹久了寒风,此时被这无边暖意一激,脑子有些混了罢。她决意不再多想,快步走到门前挑开了门帘。
楚麟城显然是刚安排完军务就立刻过来的,他尚未卸甲,披挂着一身戎装的站在外面,风扬起他的披风灌入铁甲,发出如微弱如沉箫的震声。他见楚清和开了门,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像是早料到一般笑了笑:“你倒是来的快,我布置给你的事儿做完了么?这时候可不准打什么偷懒的念头。”
“怎么说人呢?你放心,我都让陆鸣悠带人驻扎好了,山道上的灯都是我盯着布置的,绝无差错!”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笑着伸出手去抓楚麟城的手腕:“陛下让你快些进来,外面冷。”
楚麟城见状,只得无奈的翘起唇角任由楚清和拉着他进去,可他刚一脚跨进门槛,便听得身后的福禄一拍脑门道:“哎,瞧老奴这个不中用的脑子,当真是年纪大了,竟是把这茬给忘了。”
楚清和与楚麟城闻声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去,却见福禄笑吟吟的上前,将装在云锦绒袋里的手炉向楚清和捧了过去:“郡主,这是陛下方才吩咐给您备上的手炉,这天寒着呢,可别害了冻疮。”
“……有劳福总管了。”楚清和指尖一颤,忙放下楚麟城的手腕去接过手炉。楚麟城倒没觉着妹妹有何异样,只是在心头想着要不要回去命人硝几张皮料给楚清和做双手套再给萧锦棠兄妹弄个狐裘大氅,北地天寒物缺,但最不缺的就是丛山野兽。且因冬日天境恶劣,故而野物皮毛丰厚,皆是难得的极品。
楚清和握着那轻巧暖融的云锦手炉只觉掌中一炽,像是与少年掌心不经意的触碰一般。她心下一瞬意乱,因为这云锦绒袋隔热保暖极好,一般的手炉里窝了炭之后难免会隔着锦袋烫手,而云锦绒入手绵软却散热极慢,既可保证手炉暖的时间更久,也可避免烫手。但云锦绒的内里是用白鹅里绒制成,费时费力十分难得,宫中也只有帝后与妃位以上的妃妾可用。
楚麟城倒不知楚清和心想作甚,他跨入屋内带上了门。而在屋内的萧锦棠早已沏好茶等着了,他见楚麟城进来正要起身相迎,却见楚麟城大步一跨来到自己面前,站姿挺拔如qiang:“启禀陛下,玉京宫城已全面戒严,定国大长公主持遗诏令易子凛驻守宫城不得出宫。而太后则由禁军戍卫,并已下发‘懿旨’,一月内静养凤体不见旁人。而眠龙山从今日开始封禁,非持令者不得踏入。”
“麟城委实劳心了,不过这就我们三人,又何必拘礼呢?”萧锦棠微微抬手,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楚麟城与楚清和一同入座。楚麟城含笑颔首落座,萧锦棠向他递来茶盏,窄袖微垂不慎拂落了棋盘上的棋子。楚麟城眼疾手快的抬腕一捞将那枚差点落地的后棋凌空握住将之重新摆上棋盘。萧锦棠惊异于楚麟城的反应竟如此迅速,却不想楚麟城不由笑道:“这是清和给你带的?她早上神神秘秘的,让我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好东西要给你。”
“怎又不是好东西了?这王棋听着委实有趣,清和方才还说要教我下呢。”见楚麟城并未像楚清和所言那般指责妹妹带着自己耽于玩乐,萧锦棠便不由得起了几分同楚麟城打趣的心思。楚麟城无奈的摇了摇头,抬手在楚清和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得了吧,就她这个臭棋篓子还教人呢?这下棋是走一步思百步,她就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的。”
楚清和见兄长当着萧锦棠面揭自己老底,顿时面上一烧,她像头被惹怒的小狮子一般瞪着楚麟城,似连说话也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不就下不过你和父亲吗!我跟你下不也是赢过几次么!”楚清和说着没好气的撇了撇嘴,却不想楚麟城笑容和煦马上顺着她的话往下继续揭底:“是是是,不过那几次你非要闹着我让你三个子,让完了还不行,干脆直接把我的王给拿了棋盘给掀了,可不得了。”
“是不得了,你不服倒是打我呀,父亲还有一月便会归京述职,到时候我就告诉父亲你欺负我!”楚清和说罢柔柔一笑,楚麟城却眉峰一皱嘶了一声倒吸了口凉气。萧锦棠倒是明明白白的看着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一脚碾上楚麟城的脚背,终是一个没忍住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忽的觉着整个身体一阵轻松,像是在长夜踽踽独行了太久的旅人看见了天际乍明的破晓,又像是缠绕多年的梦魇被抽离了自己的身体。这些令人感到温暖的欢声笑语曾是他的奢望,而如今这份奢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素来是讨厌烛影的,因为每到午夜,迂回在宫道上无处可去的风就会发出凄然的低啸。而那烛影的跃动像是攀爬在墙边的恶鬼之手,他们在火光中飘摇抽搐,尖叫着时刻想将自己拉入地狱。
而如今他发现他们三人的影子被烛影在墙上拉的极长,像是即将盛放的花一般,时境变迁,竟令萧锦棠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就在萧锦棠心生感慨之时,楚清和又像是忽的想着什么一般看向了萧锦棠:“锦棠你会骑马么?要不这样吧,哥哥教你下棋,我教你骑马怎么样?”
这一点楚麟城倒没有出言反对,显然他对楚清和的骑术还是颇有信心。萧锦棠闻言却不由得摇了摇头道:“眠龙山可是护京天险,又哪有平原之地纵马呢?这里山势陡峭,你也不怕打滑摔了。”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再说这眠龙山虽陡峭,但又怎能和觋山防线相比?你可知作为我大周边防将士,最首要的就是先学会在陡峭之地纵马。那北燕人冬日劫掠可不会傻着去攻城,因为觋山山麓连嶂直连北燕圣山露曲喀格,他们最常用的法子就是从山林中突袭沿途城池,简直令人防不胜防。若我们的边防守军不能在陡峭山势中与之战斗,那咱们大周的边城怕不是早被劫掠一空了。”
楚清和说罢冲萧锦棠眨了眨眼,嘻嘻一笑:“你得信我,包教包会,我可是从小就在山里跑着的!你要是学会了,就可以跟我和哥哥一起打马球了。”
“只希望我资质尚可吧,只是又要有劳清和了。”萧锦棠微笑颔首应了楚清和,但眼底却隐见愁色。他想起了母妃尚未离世之时带着自己去看诸位尚未离世的兄长们打马球,那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一切都在平和下进行无声的暗涌。
可那时的自己却并不知那些影影幢幢的阴谋阳谋,他只记得兄长们身着各色锦缎圆领猎袍,骑在比人还高的骏马上一派意气英姿。而他们各自的姬妾们则骑着雪白的小马为他们捡球,绫罗丝绸被织染成耀目的色彩,她们在草场上迎风策逐,脆铃般的笑声伴随她们被风灌起的裙摆而起落,那起落一瞬秾艳绮丽若芍药艳放一盛。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憧憬着成为那般英姿的青年,可还未等他长成,一切都在太子之位决定时变了。
楚清和敏锐的捕捉到萧锦棠眼中一闪而过的低愁,她忽的想起初见之时,萧锦棠也是这般带着这般落寞而又艳羡的眼神看向自己。他说他从未碰过马,声音缥缈几近散在了风里。思至此处,楚清和忽的展颜一笑,柔声道:“其实骑马很简单的,只要你不怕它就行。马其实跟人一样,你越怕它就越闹,你若是不惧它,将它当做一位不能说话的朋友,那它自己都知道怎么不会把你给摔了……就,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
楚清和说着便滔滔不绝起来,从挑马跟择女儿择夫婿一般讲到给马涮毛等等琐碎杂事。楚麟城无奈的看着妹妹,想着她是一句也没讲到点上,也亏萧锦棠听得这么认真,等到时候萧锦棠真跟着她学时,自己再好好教算了。烛泪无声的流淌滑落,但在萧锦棠心里仿佛只过了一瞬。就在楚清和正要将如何给马接生时,沉浑的钟鸣忽的回荡在山间,原在不知觉间,已到亥时。
“亥时已至,还有半刻便该就寝。清和,还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今日诸事劳顿,别扰了锦棠休息。”楚麟城听得钟声打断了楚清和的话头。楚清和这才回悟过来原来已至亥时,她忙收了话头起身欲向萧锦棠告辞,却不想萧锦棠也起了身,他将放在榻畔的大氅披上,缓声道:“今夜尽兴,反倒是有些难以入睡。我想去外边透透气,也想去女眷禅宫那边看看锦月。”
萧锦棠这话半真半假,他一半是想去看看萧锦月所居之处是否得心,一半想着再跟楚清和与楚麟城再待一会儿。
“也好,那一会儿我护送你回来,我就住在离你不远处的禅房。”楚麟城知晓萧锦棠兄妹感情深厚,便也不多加阻拦。三人就这么出了门,站在门外接替福禄值守的寿康见得三人,正欲指派宫人随侍,却被萧锦棠拒绝了。楚清和要了一盏宫灯提着引路,三人就这么向着更高处的女眷禅宫行去。
山路上积雪虽被护国寺的僧人们扫至一旁,但山间潮润,今夜虽未下雪,但这石嵌土砌的山路上却薄薄的结了一层冰片,映着山道旁照明的灯火,折出玉尘散飞的迷离景致。楚清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怕滑似的在冰片上轻盈的蹦跳,她踏着清脆的的碎冰声,扬起的马尾像是掠山春燕的尾巴。
萧锦棠所居的禅宫离女眷禅宫其实并不远,但却得绕过一个背山的弯路。行至弯路之时,一块山壁凸起,萧锦棠正欲出言提醒楚清和小心些,却不想楚清和忽的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自己神秘一笑,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凸起山峦挡住的山谷,萧锦棠探身一瞧,却见山谷之上百盏风灯摇曳,临风欲举。这些宫灯皆是系在两山之间的吊桥上用作照明的,但在黑暗之中,既如天灯缀夜,又如星海倾落。
萧锦棠忽的想起了自己在太清殿夜眺帝都时,那灯火不夜的帝都就像烈烈燃烧的金色星火,街巷比邻,灯火相映,像是夜色中绽出了最为雍容华美的花一般。楚清和见得萧锦棠的愣神模样,不由得低声一笑。可就在此时,楚麟城却忽的出手握住楚清和的手腕将她向身后扯去,楚清和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趔趄摔了。
这变故陡生,楚清和与萧锦棠皆是不明所以的向楚麟城望去。萧锦棠正欲出言相询,却见楚麟城跟老母鸡护鸡仔一般张开双臂把萧锦棠跟楚清和往那弯路上凸起的石壁后赶。楚清和马上明白了事情不对,忙吹熄了手中宫灯的烛芯。她方一吹灭灯盏,便听得楚麟城压低了声音:“你们看对面山崖上的风亭!”
崖山风亭本是为登山之人所建的风雅之设,但因可在其上纵览群山环翠,故而不少玉京的文人墨客也常来于此将诗词题于亭中梁柱之上。但这风亭并不建在山巅,而是建在山巅之下的一处断崖上,夜色之中这处断崖无异于隐秘于黑暗中,若不是楚清和命人将连接两山之间的吊桥上挂上了风灯,怕是谁也看不见那出背阴的断崖。
萧锦棠循声望去,只见得今夜胧月朦朦,虽有淡月相映,但山间林枝上又结雾凇霜华,月色与灯火相映雪上,倒是映得满山都透着一层莹润的玉色。至于那山崖,萧锦棠不擅夜视,只能借着风亭上方吊桥上的光亮勉力看清个轮廓。就在他睁大眼睛想认真瞧个究竟之时,只听得楚清和一声惊呼,她倒是在叫出声之前便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但那一瞬的闷声却被楚麟城和萧锦棠都听了个真切。
“那个!那个穿白披风是沈揽月!”楚清和低声叫了出来,此言一出,令萧锦棠不禁心下一惊,难道单凭一个背影,楚清和就能认得那人是谁?萧锦棠伸出手抵在鼻梁上向风亭望去,但终究看不真切,只能隐约觉着亭里似是有两个人形黑影,又哪里辨的出那影子穿的是甚。而楚麟城虽能看的那里有两个人,但看清相貌还是太过勉强。楚清和见楚麟城没个对策,以为是他不信自己,于是便低声道。
“沈家姐姐那般倾国颜色,又生的高挑,光是背影就足够令人惊艳难忘。我记得她今日就穿的是这白狐裘,而今日除了随侍的宫人,所有来眠龙山的女眷就只有我、锦月、沈姐姐、太后四人。锦月今日并未着白衣,而太后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宫人女官不得穿狐裘,那只有是——”
“噤声。”楚麟城眉峰微皱,轻声打断楚清和的分析:“如今时况非常,我早下了禁令亥时后宫人不得行于山道妨碍禁军巡夜。而今日眠龙山已经行封山令,绝无可能是还未离去的游人。且不论你说那白衣人是沈家小姐,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旁边的黑衣人,这白衣人身形有一半皆被黑衣人完全挡住,如果是沈家小姐,那能将她完全挡住的,必定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你是说沈家姐姐…晚上跟男人私会?!”楚清和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楚麟城见得妹妹一脸八卦之色,不由得心下叹气。他抬手将楚清和束发的银簪取下,顿时楚清和的头发便劈头盖脸的散落下来,楚清和心知楚麟城拿这银簪定有他用,只能将头发从脸上拂开看楚麟城究竟想做甚。
“等回了玉京,我请鲛珠庭的匠师再给你打一支更好的。”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以指拈起银簪,恰时一阵山风低回掠过,吹得桥上风灯烁烁,就在此时,楚麟城手腕猛然发力将指尖银簪如暗器一般打出,风声很好的掩住银簪的破风声,只见得一线流光划过,一盏桥上灯盏应光而坠,灯盏内的火油顿时飞溅散出,火花摇曳着往下坠落,映得山亭片刻明灭,衬的那黑衣的男人飘散在风中的长发赤艳如火如酒。
“……你看清了吗。”楚麟城也似有些呆滞,他回头看向楚清和,却见楚清和也在看着自己。萧锦棠不知他们看见了什么,正欲相询却听得楚清和干笑了两声,悠悠道:“看来这沈家姐姐的秘密颇多呀,这见得人也……我要没看错,那人还真是红头发。”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