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萧厉煜登时一梗,竟是没想到穆钰会用穆太后来要挟自己,他看着穆钰,喉结上下滑了滑却是无语可言。他猛然觉着面前自斟自饮的男人竟是全然陌生。恍惚之间,他忽的觉着自己从未了解过穆钰,亦或是在不知觉间,他与穆钰的角色已在无形之中对调。穆钰是他埋进朝堂的一步棋,而如今这步棋早已不受自己控制,反倒是自己成了他手中的一步棋。
不,萧厉煜旋即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明白是自己远离庙堂,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这是何处。
这朝堂之上每个人皆是棋子,谁又能说自己能操纵了了谁?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早在棋局开始前便将一切都押上了赌桌。自己当初押上了穆钰和阿柔,而今不过是向自己收讨利息的罢了。萧厉煜略略吸了一口气,只觉着这暖融如春昼的华帐竟如冰窟一般。他顺着穆钰的目光转过头去,却是蓦地怔住了。
这一回首,萧厉煜才发现凤座之上那雍丽的女人竟至始至终一直看着自己,而自己这一望,正巧对上了她堪称痴缠的目光。他想她应是哭了,不然她颊畔的胭脂怎会晕成连绵如酒醉的酡红。萧厉煜心底一窒,忽的想起初见之时,十三岁的她
那时的穆妙柔还是个未长开的孩子,远没有如今的华艳迫人的相貌。她甚至还没有名字,只依稀记得母亲唤她阿柔,故此这‘阿柔’二字,便成了她的名。
但她已经十三岁,又是楼里花魁的遗下的女儿,这等相貌过几年也是一棵摇钱树,故而到了可以接客的年纪时,妓馆的老鸨子便将她的花牌挂上了灯。但谁料她在竞价的关头从三楼华台一跃而下,正正摔在了楼下胭脂铺上的布棚上。而时值仲春四月,自己正同穆钰外出踏青归来,而她就这么滚落在自己的马车前。
穆钰下意识的拔刀相护,却不想滚落在车前的是个容颜稚嫩却描眉画目妆成风情万种的女孩。她兴许是摔得疼了或是被吓得不轻,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丝毫没方才那一跃的烈性。而自己掀帘看见的,便是一个抽噎着的、高髻松塌容妆斑驳的、眼神惊恐中带着兴奋与好奇的女孩。
老鸨子也吓得不轻,不是这新雏儿摔死了晦气。而是她看见了那停在楚馆花楼前的王府旗帜,这可是齐王的车驾,若是冲撞了贵人只怕是百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见得齐王下了车,老鸨子立刻领着全楼的女人小厮连滚带爬的出楼跪了一路。但是引起这场骚乱的女孩却是出奇的镇定,她立刻明白了那凶神恶煞的老鸨子怕的人是眼前刚从车里下来的俊雅公子。
或是她天生愚蠢,竟想不得连在楼里一手遮天的老鸨子也惧怕的人更不是自己能冒犯的起的。在穆妙柔心里,能让老鸨子怕的人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于是她直接抱着那公子的大腿哭诉起身世,说自己是楼里花魁娘子的女儿。母亲曾是楼里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与一世家公子相恋,故而才有了入幕之宾。但不想世家公子薄情,月下花前海誓山盟后说要禀明宗祠纳她为妾,却不想再不见人。
可不想那时的花魁娘子却有了身孕,她怀着念想生下自己,却不想但遭无情弃。她曾想着去公子所说的家族寻人,但不想公子的家族竟说从无此人。花魁娘子这才回过神,发觉自己是受了骗。然自己已有女儿,在楼里的生意也因碎语闲言大不如前。几般折磨下,在攒够钱赎身后,从这花台高楼上一跃而下,触地而亡。
她本已赎身从良,女儿自当也是脱了贱籍。但不想老鸨子欺阿柔年幼不知事,便将其强行扣在楼里当烧火丫头使唤。待到她年岁渐长,出落的越发标致起来,便动了将其挂牌的念头。穆妙柔想着告官说老鸨子逼良为娼,却不想老鸨子在衙门认得些人,她这一去反倒是被捉回去毒打了一顿。事到如今,她只能同她天真又烈性的娘一般一头触死在这妓馆门口。
阿柔说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不仅没去想自己这一哭将本地官商全部得罪的事儿,她甚至没想过,如果这位路过的公子没帮自己当如何是好。萧厉煜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那抖如筛糠的老鸨子一眼。那老鸨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按照大周律例,妓馆逼良为娼乃是流放抄家的重罪,更别说官商勾结,这要细查起来,只怕是自己脑袋都没了。
“王爷,她没处去了。”最终是穆钰蹲下身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阿柔裹上,萧厉煜看着将瑟瑟发抖的女孩拥入怀中的少年,却是答非所问:“姑娘,这件事你是想作何打算?之后可有什么去处?”
阿柔听得一愣,她这才发觉自己哭完,却连所求都不知。她是想求个自由,还是想把那无良老鸨子送去见官,还是如何?至于之后,她更是想都没想过。萧厉煜见她抽噎半晌答不出半句话,最后只能磕磕绊绊的说出求公子替自己主持一个公道时终是叹了口气。他看着紧紧抱住女孩的穆钰,忽的想到了冒险将穆钰送出宫的自己。
起初是感耶律妃有恩于自己,其次不过是不想这天地间再多一个手足兄弟的无辜冤魂罢了。但如今穆钰年纪渐长,自己在朝中根基不稳,再过些日子,他便要离开自己前往觋山防线,而自己分封一方,却真正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思至此处,萧厉煜竟是不顾王爵之尊俯下身向女孩伸出了手:“若是没去处,那便跟我身边做个贴身侍女如何?”
阿柔此前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脱了这腌地儿去好人家里做个仆从侍女,更别说跟着这么俊雅的公子。她下意识的直点头,开心的竟是连句话也说不出。萧厉煜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天真,不知身份的人也敢随便跟着走。还好今天是自己遇见她,给她在王府中插个侍女的活儿,也算是行善积德。
就这般,阿柔随着萧厉煜与穆钰上了王府的马车,萧厉煜终是忍不住说教她两句:“先前你不知本王身份便答应同本王走,也不怕我们是势力更大的人拐子?”
阿柔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母亲说过,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若真是拐子,那也便认了,但王爷与穆公子于我有再造之恩,所以阿柔也要以身相许,将来无论王爷让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阿柔皆在所不辞!”
这番话成功逗乐了萧厉煜,伺候她便成了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女。谁也没想到,在她最飘零苦难之时,感到的第一丝温暖竟是穆钰给她披上的披风。从此她格外的依赖穆钰,在穆钰出发去觋山防线的前夜正巧是她的及笄之日。萧厉煜赠了她一支芍药花簪给她,而穆钰则说他此去沙场,也不知能否再见王爷与阿柔。
但这次是阿柔抱住了穆钰,说阿钰是去建功立业的好男儿,若他死在北边,她一定会去给穆钰收葬。可收葬尸骨是要亲人方可,那她无姓,不如就跟了穆钰姓,从今往后,她就是穆钰的妹妹。她从此不再叫阿柔,而是成了有名有姓的穆柔,成了冠军侯府大小姐穆妙柔,成了大周皇后穆妙柔
可谁曾想到,她并没有为他们上刀山下火海,是他亲手将她送上进京的马车,是他亲手将她推入那暗不见天的锦绣地狱。而一别十年,万语千言朝夕相伴的过往却只能尽化入那遥遥一瞥。穆妙柔跟她的花魁母亲一般,从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这宫中的女人皆是矜贵且机敏的,她就好比一只装饰鲜艳强装凤凰的山鸡,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挺直了背,做他们最需要的角色
萧厉煜这才恍然发觉是自己眼花。穆妙柔方才并没有哭,她早已不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阿柔了,她是太后,纵使心底千愁万绪,却不再是那个敢肆意痛哭的女孩了。凝眸之间,十年光阴尽数化为她面上的阑干朱痕,烛火苍煌,映得她斑驳容颜像是古艳壁画上的仕女。
“有舍有得,破而后立。陛下为天下之主,哪能容得下不跟他一条心的人呢?”穆钰幽幽一叹,似是没感到萧厉煜的怒意一般自顾自道:“咱们到底是陛下眼底的外人,但能不能让陛下容得下咱们,就是我的本事了。”
萧厉煜握紧了拳,回头却见穆钰正向自己举盏相邀:“但我、阿柔、王爷,总是一条心的。”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