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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引铮自知自己是一位陪客,因为他压根对商贸往来之事一窍不通。他本以为坐在这议事帐的武官皆是过来听个热闹,却不想楚清和竟颇通商贸之道,这点着实令他感到意外……毕竟曾经秋剑吟曾说过,东周是个阶级划分及其严明的国度。士农工商,商人即便富有却为最末。而一个将门出身的贵族小姐却能及时指出朔州边贸区的抽税问题,她提出抽税若以平常税比计量,难招内地商户来此,故而因酌情调低税收,以吸引更多商人前来。
耶律引铮听罢,对楚清和的兴趣与好奇又不禁多了几分,心道委实不能以常人水准来度量这位麟懿郡主。毕竟连自己这位摄政王都不知商贸之间有如此多的规则和法度,在他的印象中,不过就是一个人说价一个人付钱罢了。于此以来,耶律引铮竟生出几分对这位麟懿郡主的钦佩起来。他忽的想起那日在凉朔原上,她率领轻骑自侧翼包袭而来——这等的胆识与谋略,若是个男儿,那定是一员将才。
当然,耶律引铮并不知道楚清和通晓商贸是因为她自己就经营着玉京城中声名最赫的妓馆。虽楚清和请了得力的掌柜经营,但账本和总体决策上还是需要楚清和亲自定夺。楚清和没有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尚情操,在她眼里,用绮梦阁赚的钱来养风声,余下的钱还能存入自己的小金库,这两全其美的好事不做才是傻子。
此时的楚清和并未注意耶律引铮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心里的小算盘正打的噼啪直响,想着若是这朔州边贸真开的好,那势必会吸引一大批东周商人远赴北地行商,而这般好的机遇,自己一来就此还能做些其他的生意,而来还能把绮梦阁的人就此机会送入北燕,三来若是边境能因此稳定不少,萧锦棠与楚麟城的计划也能施行的更为顺畅。故此她必要尽心尽力将此事办好,以解后顾之忧。
完颜氏族长对楚清和提出的降税之策表示十分赞同,既此策对两方皆有利,那众使臣便顺着话头接着往下谈。议事帐内融融和乐宾主尽欢,不过两个时辰左右便敲定了大致的商贸之策与城中商市区域划分。
北燕天黑的要比东周快一些,酉时一刻晚霞便滚灼了整片天幕。今日雁回城会为迎接东周使团而举办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北燕人天性热情,再加之听闻东周使团此行目的是为和谈商贸,故而是极为高兴的。没有人愿意两国之间常年开战,若是能谈定,那北燕人便不会在冬日因牛羊饿死断绝米粮去南下劫掠。在楚清和走出议事帐时,便听得女人的笑声和男人们粗犷的吆喝声随风远远传来,他们正在宰牛杀羊,风中还裹挟着浓烈热辣的香辛料的气息,混着微酸且甜润的马奶酒的味道和青草野花的气味,直教人感到骨酥筋软的惬意。
见着户部使臣与完颜族长一面说着一面出帐,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楚清和自知自己是完全插不上嘴。毕竟真要讨论商策,自己这点三脚猫的认知就别去瞎凑这个热闹了。她瞧了瞧天色,觉着晚宴开始还得有段时候,便找了个借口离了众人想在雁回城里四处走走——她长在北地军营,北燕话虽不算精通,但总能听得懂个大概。此番她亦是第一次来这北地都城,一切都令她感到惊奇与好奇。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辽阔的草原上竟然还有这么宏伟的国都,以巨石为墙,竟在这无垠草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城池。可更令她惊讶的是,听接待的北燕侍从说,像这样的城池云珠草原上还有十余座,只是因为雁回城最大,离神女湖最近,才被定做了国都。而这些城池,本来只是在此修建的露曲喀格女神神庙,前来朝觐的人多了,便成了部落以巨石垒成了城墙。而草原上曾有七大部族各自占城自立为王,直到耶律氏出了一位不世雄主,以神女湖为基,一扫草原其他部族才建立其如今的大燕国。
北燕的城池里并没有如同东周一般的街道屋舍,有的只是一座座毡帐和大致的分区。例如北边就是王帐与贵族们所居住的地方,而南边则是武士和所居住的毡帐,西边是商贸区,而东边则是有些身份牧民的帐子。总的来说,平日里雁回城里的人不太多,因为大部分的北燕人皆是以游牧而生,只在过冬时带着牛羊赶回雁回城外抱团而居。至于春日来临,他们又开始逐水草开始了新的旅居生活。楚清和来的正是时候,因为再过不久便是北燕今年的猎狼节,家中有即将成年男孩的牧民都还没启程,故而雁回城里热闹非凡。
离开使团之后,楚清和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天知道她端着那端庄有礼的郡主架子脸都快僵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想着一路上看见的云珠草原的初春之景,恨不得现在就策马去外面跑上几圈儿。她顺着热闹的人声和食物的香味漫无目的的走着,只见着火燎似的晚霞将雪白的毡帐顶染成沉沉的橘色,帐顶的尖儿泛着金属的光泽,站在石阶上远远望去,倒像是忽明忽灭的星星。
楚清和笑了起来,忽的想到这些毡帐和牛羊们在草地上时的模样……若是从高处往下看,定是如白云星子落碧草,这等盛景,在玉京是绝对见不着的。她发现人群都笑闹着往城中走,便好奇的跟了上去。北燕人大多都是第一次见男装打扮的东周姑娘,见她生的俊俏,皆纷纷笑着向她和善的打招呼,甚至还有年轻的少年给她送来刚采的野花。
楚清和笑着接过,觉着自己快活极了,她想东周流传的北燕人粗蛮不知礼数,还将自己与北燕蛮子类比……这般看来,倒是那些东周酸儒没见识,坐井观天的自欺欺人。她倒不觉这些热情纯真的人粗蛮,反倒是觉着十分的羡慕——这里的姑娘可以随意的抛头露面在外笑闹,还能肆意的策马逐水追风。她们勤劳肯干,或许没有玉京女儿的精致雍丽,却别有一种坚韧活力。临近商区的毡帐外,女人家将烤炉架了出来,年长的女人当着众人的面利落的杀羊烤制,年幼的女儿则蹲在一旁烤馕叫卖。
楚清和看着眼热,她掏了掏口袋,想着或许东周的碎银子也能在这边通用,便走到一位老妇的炉前想问她买个烤馕夹肉。那老妇抬眸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是东周人后忙摆手说不能收客人的钱。楚清和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解释时却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正搬着东西出了帐子,她应是老妇的女儿,嘴里一边叫着阿妈一面抬眼瞥向楚清和。可就这一瞥间,她忽的把东西一放,竟是一个箭步冲到楚清和跟前站定。
楚清和不明所以,正欲把碎银子递给老妇的女儿,却不想那妇人的目光直接黏在了自己胸前的赤金珊瑚项链上。楚清和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却见那妇人忽的笑的暧昧起来,一面把她摊开的手一握,一面操着有些蹩脚的东周话笑道:“姑娘,你的钱咱们会问你男人要。来者是客,咱们不能收你的。”
“什么男人?”楚清和眉头一皱,觉着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她想着是不是这个妇人东周话不太好,把词语给搞错了。她想了想,正欲用北燕话给这位妇人解释一下时,却见那妇人眼睛都笑眯了起来,指着自己身后道:“这不就来了吗?我去找他要钱!”
楚清和一头雾水的回头一望,只见着除下那华重的云锦披风,只着一件锦袍猎装的耶律引铮正站在自己身后五步远的地方抱着手臂看着自己强忍着笑意。他俯下身低声的在妇人耳侧说了些什么,一绺月光似的发垂在他耳侧,红宝石嵌金的耳坠在他耳畔摇摇晃晃,牵着他的头发荡出细碎的铃声。
他将银钱放入妇人手中,二人又用北燕话说了些什么,便见着妇人满面含笑的打量着二人,掩着嘴便回了帐里。耶律引铮走过去,伸手示意楚清和将怀里抱着的花给他:“郡主倒是好雅兴,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人。时候不早了,今日在城中露曲喀格女神庙前举行的晚宴就要开始。你再不去,可就要赶不上了。”他说着朗声一笑,笑容明烈耀目:“本王今晚还等着给郡主赔酒呢,郡主若爽约,那再醇烈的美酒,亦索然无味了啊。”
“……可引铮殿下,不也在这儿吗?”楚清和小声嘟囔,心道这耶律引铮怎么油嘴滑舌的,这一副见人就夸的德行,浪荡轻浮的便是玉京城里最风流的纨绔公子也赶不上。可却又不知为何,她竟觉着自己耳后又烧了起来。楚清和下意识别开眼,却是跟着耶律引铮一块顺着人潮往城中走去:“说起来引铮殿下贵为摄政王殿下,怎么我见着人们都不怕你?你平时也是这么……游走于市井么?”
“我们北燕没有你们东周那么多规矩,自古以来,我们王与平民便同吃同住,同行同牧。雁回城里的王帐,是大汗和皇族所定居,但若分封了领地和牛羊,还是会带着族人逐水草而居。哪怕今日晚宴,平民亦可在外场参与,分食宴会上的食物。”耶律引铮没想到楚清和会忽出此问,他身量高大,即便楚清和是东周女儿中生的高挑的,也不过方至他的肩头。故而他说话时得俯下身凑到楚清和耳边:“郡主可是觉着有何不妥?莫非是方才有少年见郡主明丽绝伦,唐突了郡主?”
“……没有,我倒是觉着这样比我大周过于严苛的礼教好了不少。”楚清和头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生出了心慌的感觉,她竟下意识的低下头,觉着耶律引铮靠近的那一侧面颊都快烧了起来。她下意识的与耶律引铮错开一段距离,才觉自己好受不少。耶律引铮见她落在自己身后,便停了脚步等她,还一脸好奇的盯着她看。
楚清和咬了咬牙,便想找个话题化解一下心头尴尬。她眼珠转了转,正巧瞥见自己胸前耶律引铮赠予自己的项链,顿时急中生智道:“引铮殿下……方才我好像与那卖馕妇人有些误会。她说什么男人不男人的,还不收我钱……倒是你替我付了账,这……”
“有什么问题吗?”耶律引铮闻言,忽的笑的促狭,粲金的瞳中尽是玩味:“郡主有所不知,在北燕,男子赠予女子物品虽是常事。可若是赠以黄金、珊瑚、蜜蜡、绿松石、碧玉之类的贵重首饰或是匕首,便是有求亲之意。女子若是接受了,那就是接受了求亲。所以……她要你男人来付钱,本王不就付钱了吗——”耶律引铮话未说完,便见满面赮红的楚清和一个暴跳,劈手成刀一掌便冲自己面门而至。
楚清和从小到大,都是胡天胡地只有自己整别人的混世魔王,哪儿有过被别人调戏的份儿?可这耶律引铮就敢这么去揪老虎胡须。只瞧他灵活的闪身一避,抬手抓住楚清和的手腕便欲打趣,可不想楚清和毫无礼义廉耻教养之心,顺着力便扑进了耶律引铮怀里把他一把抱住的同时曲指成爪直戳耶律引铮腰侧痛穴:“引铮殿下有所不知,咱们东周还有句话,叫打是亲骂是爱。那入乡随俗,你娶了我,那就得听我的规矩。既然你是我男人,我定会与你打打骂骂、恩恩爱爱,妇唱夫随,对不对啊?”
楚清和有样学样,将方才耶律引铮的话改了改后又奉送回去。看着耶律引铮顿时紧皱起的眉头,顿时笑的得意,白森森的虎牙尖儿耀武扬威的露了出来,像是一头年轻妩媚且凶猛的母豹。
“等等等……先松手先松手!”耶律引铮忙拍开楚清和掐着自己腰的手,没好气的揉了揉麻痛不堪的腰:“本王就是唬你一下,怎么还当真了?那妇人是瞧见项链上的图腾,误会了而已。方才本王已经向她解释清楚了……嘶,下手这么重,你们东周女人都是这样的么?”耶律引铮这才注意到楚清和竟是直接垫着脚凑到他跟前,顿时也不禁红了脸,他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尚未纳妃,北燕女儿虽热情大胆,但哪儿见过像楚清和这样的姑娘?
“本郡主天上天下独一无二!”楚清和面上笑嘻嘻,心下却暗道要调戏本郡主的估摸还没出生。也幸得自己反应快,不然再多看几眼这俊美的天怒人怨的脸,自己还真得着了道。
“是是是,郡主天下独一无二!”耶律引铮忙连声附和,可他却没放开楚清和的手腕,趁着楚清和还未反应过来,他大步一转,拽着楚清和边笑边走:“时候不早了,再晚些去可没好酒了!郡主,今晚可否赏脸,与本王不醉不归呢?”
“笑话,一会儿喝醉了可别在本郡主面前撒酒疯!”楚清和也笑了起来,蓦然之间,她忽的觉着耶律引铮也没有那么讨人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