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近四更,本该是万籁俱寂静享安眠的时候,几声宫人的慌忙惊呼顿破了护国皇寺内的庄静沉肃。只见着早已熄灯灭烛的女眷禅宫忽的乱作一团,从宫中随侍而来的宫女内监们皆被福禄命人叫醒,一时间禅宫上人行踵踵,一众宫人们捧盆烧水煎药的好不热闹,而福禄的徒弟寿康正一脸焦急的在楚清和的住所前转来转去,眼巴巴的等着张太医的诊断结果。
他心道这郡主怎么就犯了傻非要亲自去监刑,这么大冷天的,随便叫个亲信去看着不就得了么?这倒好了,郡主受了寒发起高热,陛下又伤了腿,若不是楚少帅气力足将他们给背了回来,还指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儿。
可回来了也是大事儿,谁不知道麟懿郡主是镇国公夫妇的掌中宝心头肉,她这一病的消息传回玉京,那镇国公夫妇必不得安心。可这事儿倒不算厉害,随侍萧锦棠的贴身宫人皆是宫中的老人了,那可都是顶顶的人精儿。萧锦棠那点儿心思他们做下人的若是还看不出那就别在这宫中混了。这太清宫的人都知晓麟懿郡主在圣上心头地位绝非旁人可比,若不是因她出身楚氏,估计她早是宠冠后宫第一人了。
但这事儿呢陛下自己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下人们自然不敢多嘴,毕竟这可是有违祖宗家法的事儿。可即便某些事儿不能宣之于口,然下人们也得格外重视这去办——毕竟寿康从未见过一个皇帝,竟将给自己看扭伤的太医赶着去郡主哪儿。
随行至眠龙山的太医虽只有四人,但瞧个伤寒扭伤的两个人足够用了。可不想一向宽待身边人的萧锦棠竟下旨将所有御医全部唤起去给楚清和瞧病,若不是楚少帅把陛下强摁在软榻上给他上药,估计陛下自个儿都得蹦着条腿去郡主跟前守着——见自己被楚麟城拦着不让去,萧锦棠只好不情不愿的去泡了姜汤散寒,临到头了他还吩咐寿康去彻夜守着,若是楚清和那边有何变故立刻来报。
然寿康怎么想怎么觉得,陛下这番话听着跟‘郡主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跟太医都提头来见’这话没什么差别。
都说帝王心数难测,寿康也知晓萧锦棠更是个城府深沉决不可细猜之人。但他也明白,这个手段雷霆心思深沉的皇帝也只有在麟懿郡主跟楚少帅面前会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他还记得郡主自凉朔回来那日的朝后,陛下慌慌忙忙的便跑去与她相见以至于鞋都跑落半只。他当时还想赶着去替陛下穿鞋,却被身旁的福禄笑着拦了下来。
能让陛下这般为之在意倾心之人,若真有何三长两短……寿康思至此处,连忙抬手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后又往地上呸呸几下暗唾自己在胡思乱想些晦气东西,也不怕犯了忌讳。他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正想把脑子里的奇怪想法给敲出去时,却见明毓长公主的贴身女侍斜红姑姑忽的提着灯往这边走来。
“这不是斜红姑姑么?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随便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成,干嘛冒着天寒亲自前来……莫不是这处动静太大扰了长公主殿下歇息罢?”寿康见斜红匆匆而来,忙笑着快步迎上搀着她往避风的屋檐下走:“要见郡主的话还要等会儿,郡主高热又被雪冻透了,刚泡了姜汤散寒,太医们正在里面号脉开方呢。”
“就你是个人精儿……长公主殿下早歇下了,若扰了她歇息,你就等着去向陛下领罚罢!”斜红轻轻一笑,并没有拒绝寿康的讨好,亦由着寿康搀着自己的胳膊领着她走。她也明白,如今自己的地位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她虽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女侍,但也曾是与圣上相伴十余年的贴身侍女。如今她虽不再跟着萧锦棠做事,但以她的资历和跟的主子,她的权力和威望可以说是宫中除却内务总管福禄之外的第二人。
陛下可将宫中最美的宫殿与自己的心腹指派去跟随明毓长公主殿下,亦可见明毓长公主殿下在陛下心中有多重。
“瞧奴这张嘴!真是该打!”寿康听得斜红打趣,忙抬手在面上佯打了一下。斜红咯咯的掩唇轻笑起来,她同着寿康走到屋檐下等着,见寿康正差唤人去给自己备汤婆子,斜红眼眸一垂,忽的开口问道:“今夜太后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会儿可有干净的新人预备着送去给太后?”
听得斜红发问,寿康忙回头笑着回道:“这不正愁着呢么,这人既要案底清白,又要办事得力,还要陛下放心……”寿康说着一顿,面上笑意更甚:“还是说,斜红姑姑有什么好的人选举荐?”
这宫中当了权的内官自然需要提携自己人上位当差巩固势力以培植自己的眼线,毕竟在这宫中做事,最要紧的就是眼力劲。但毕竟人心隔着肚皮,光看不行,还得随时听着风吹草动才可明白诸位主子的心意。而势力庞大的内官便是连圣宠眷隆的后妃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毕竟内官才是这后宫中最多的,在后宫这潭深水里,后妃不过是漂浮在水中的舟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人人皆知,而能让之翻覆的,除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皇,还有卑如尘泥的内官。
想来也是看着陛下年近十六,到了即将选妃的年纪,这斜红姑姑也要为了自己打算起来。不过这宫中既能培植势力,也能落井下石。比如伺候的主子当差的地点,境遇好的便去宠妃和圣上面前当差,若是不好去那冷宫浣衣局的,那可真真是遭罪。
“也不是什么好的人,只是我昔年在浣衣局共事的一位名叫翠屏的姐妹罢了。她入宫也有十余年,又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如今年纪也大了,就算出了宫也找不到什么好去处。再说又洗了这么多年衣服也落了一身老毛病,也不好再去圣上或是以后当红的主子跟前笨手笨脚的伺候。倒是太后如今需要静养,想来杂事儿也不多,去伺候太后娘娘,也算得当个闲差。”斜红说着对着寿康笑了笑:“若是可以,倒是有劳公公跟福总管了。”
“这算什么事儿啊,姑姑您可放心好了。”寿康听罢不过是给个宫人在太后宫中插个闲差,心道何不做这顺水人情,也就应了。而就当寿康话音刚落,楚清和的禅宫房门便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几名太医一面搓着手一面叮嘱着照料楚清和的侍女煎药和服药的时间方法。然还没等寿康上前去问楚清和病况如何,倒是斜红抢先一步道:“诸位大人,不知郡主病况如何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怀中拿出一方锦盒,又道:“都说这病去如抽丝,这是长公主殿下伤寒后曾服的参芪暖姜丹,也不知郡主这病能不能服这药补补提提血气……这里头用的是温补的党参,想来也没这么多忌讳。”
“有劳斜红姑姑费心了。”张太医一面说着一面接过锦盒打开将药丸取出后嗅了嗅后又将其放回去交还给斜红:“只是长公主殿下是早年虚耗导致的气血虚弱,而郡主常年习武,身体底子也好,委实用不了黄芪这么重的药啊。”张太医说着又是一笑:“说起来郡主这身体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这伤寒本来的急且凶猛,若换了旁人定是三五天不得缓转,便是过了热也得虚弱个半个月。可不想郡主刚泡完姜汤便开始发汗,热已经开始退了,等着在吃三日的药便可痊愈,只是这几日可切莫见风着凉了,免得寒气入肺引了其他病症。”
“这便好这便好……今夜有劳诸位大人们了。”寿康听罢心下不禁长舒一口气,见着几位太医走了,没怎么帮上忙的斜红也准备离去。寿康见了忙搀着她想将她送回萧锦月所居禅宫,然却被斜红笑着拒绝了:“你送我作甚?陛下不还等着你去回禀郡主病况么?若我猜得不错,陛下是想你亲自在这边随侍郡主吧?”
“倒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姑。”寿康笑着打了声哈哈,他正想说些什么去讨斜红的欢心,却不想斜红又开口问道:“陛下那边如何了?听说陛下也宣了太医?可是陛下也伤寒病了?”
“陛下倒没伤寒,回来已经亦进了暖汤泡了姜浴歇下了。就是山路湿滑崴了脚,需要将养个两三日。”寿康说着叹了口气,顿了顿又不禁压低了声音道:“虽说咱们做下人的不该妄议主子们,可这陛下跟郡主……”
然寿康话未说完,便见着斜红忽的转身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喉中一梗,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斜红深深的注视了寿康一眼,沉着面对着寿康摇了摇指尖:“既然是做下人的,那有些事有些话就必须得烂在肚子里。想说什么都得三思而后行这些话想必福总管早提点过你……因为有些事说出来就是犯了忌讳。”斜红说着转身便走,然她留下的话却像是一记烙印般刻在了寿康心中——
“你得记住,只要事关朝局人或事,在下人口中都是不能擅提的忌讳……尤其是,连陛下也不能掌控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