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谢?这有什么好道谢的?楚麟城见着攥紧大袖絮絮而言的萧锦月不由得心下失笑。少女站在红梅之下白雪之上,耳后微鬓丝微乱。她素日里定然是敏感且缄默的,不经常与人交流的她只能凭着贫瘠的片语只言拼凑出她与萧锦棠的过往。但即便如此,通过她的言语楚麟城亦知她希望自己能理解萧锦棠的偏执与固执。
“少帅莫怪锦月鲁莽私见,只是锦月见少帅神色沉肃似有不悦,担心您与皇……兄长是否闹了些矛盾。兄长的性子是难为他人所理解,他是骨子里执拗的人,这般的性子,难免会与旁人闹些不愉快。可这也并非兄长不愿听谏少帅,这么多年来,若没这执拗的一口气撑着,我们兄妹只怕已是冢上草寒了罢。”
楚麟城闻言顿住脚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他为萧锦棠在启用听风小筑一事上同自己意见不同产生分歧而心生烦躁,见萧锦月私见自己,他本想说辅佐萧锦棠不过自己分内之事将之打发,可不知为何,在听见少女的急切且零落的诉说时他竟觉着心中的烦躁消散不少。
他并不清楚萧锦棠的过去,但任谁也知天家无情,灵帝年间夺嫡之争的残酷更是震惊朝野。那时他自己还是个孩子,随着父亲驻守在凉朔关。由于楚氏世代镇守北疆且家中女眷也不曾与皇室联姻,故而楚氏并未被卷入这趟浑水中。而年幼的楚麟城对此唯一的印象便是父亲和被秋剑离提及先太子时紧锁的眉头。
朝臣畏惧先太子的狠辣暴戾,但灵帝又闭宫修仙暗操独治,可想而知唯一一个在先太子手下侥幸存活的萧锦棠兄妹这些年过得是多么不易。要知道若不是东宫事变那一夜定国大长公主力拥萧锦棠上位,包括楚凌云在内的朝臣怕是早已忘了灵帝还有萧锦棠这个幼子的存在。而萧锦棠能在先太子手下活下来并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绝不可能仅凭运气便能解释一切。
楚麟城不会忘记自己初见时萧锦棠时他的眼神,少年帝王眼底明净似燃铁焰,他眉峰高挑似飞鹰之翼,那一瞬间楚麟城明白他绝不是仅披着无知可怜的假象活下来的。萧锦棠的即位是必然,在旁人难以想象的无间深宫中,他利用苦难将自己打磨成最为锋锐的利剑。他的出鞘只为斩断晦暗命运的锁链,而在眼神相接的一瞬,楚麟城明白那些市井传言的九皇子弑兄夺位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萧锦月一面说着一面怯怯抬眼看见了楚麟城,见他正垂眸暗思,不禁眸色一沉。她抓紧了垂落襟前的披帛,似是有些局促:“先太子监国之时,因夺嫡之争的缘由,宫中之人对我们兄妹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有些许牵扯引得先太子生疑继而被加害……便是连我们宫中的侍女,亦被先太子的仆从所打杀至门前。”
“而我们……素日的三餐、冬日的炭火都得靠着先太子的施舍。母妃位份不高,留下的首饰也尽数被典当为财物方能在这宫中打点一二。便是害了病,却是连太医也不肯过来好好诊治。那时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活下去,然后能逃离这座宫城。”
少女垂眸而诉,那些过往如同一片片碎片在她的话语中逐渐拼合,她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中逼出来一般:“彼时先太子欲扶植颍川秦氏财阀,而那秦氏家主又颇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子,先太子便想将我的年龄虚长五岁先行笄礼嫁予那秦氏家主。兄长为护我周全,在东宫受尽了折辱才得以保全与我。后来秦氏家主不知为何与先太子意见相左,没多久便得了急病身亡,我才幸免于难。”
萧锦月说罢抿紧了唇,她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像是在揭开一层结痂的伤疤。她的诉说如同无形的手将那段不堪的过往连皮带肉的再度揭开,血脓奔涌而出,露出了光鲜下早已腐烂的内里。楚麟城没有说话,只是上前如萧锦棠一般抚了抚萧锦月的额发,却只觉少女的身子猛地一颤。
萧锦月在感受到额间温暖之时蓦地睁大了眼,她慌忙抬头看向楚麟城,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楚麟城以拇指为她拭去泪痕,方才眉目间的冷肃尽数隐去,只剩满目柔和:“长公主殿下言重了,为臣者忠君,为友者助友。陛下之于臣,既是主君,又是挚友。挚友之间,又何来不解的矛盾呢?而若为臣,这亦是臣下的分内之事罢了。”
萧锦月张了张口,喉中却是半晌无声,她的嘴唇嗫喏了两下,似万语千言涌上心头却不得只字片语能表。楚麟城见状却是笑了笑,那笑容如同一段不经意拂掠而过的春风:“长公主殿下担心的,无非是怕君臣意见相左最后离心罢了……但这又如何?过去已是过去,锦棠不是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的人,他是怎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不是么?”
萧锦月一愣,她怔怔的望着楚麟城,眼底神光却似流露出一线迷惘。可还未等她细想,便又听得楚麟城缓声道:“锦棠有能力做一个好的皇帝,而我也相信他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效忠于他,是因为他的品性令我钦佩。”
“即便身处黑暗,但他并未堕入绝望,而是依旧坚守本心向往着光明。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依旧会化作锦月你心底的那盏明灯为你照亮未来与希望。哪怕力量微乎其微,也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一个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心怀整个天下。”
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抚在萧锦月额发上的手,萧锦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看着楚麟城的背影消失在临晚殿的小门后。悬挂在宫墙畔的的灯火被忽来的骤风吹得明灭飘摇,萧锦月笼在锦袖下的手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暗暗攥成了拳。她转身快步向偏殿走去,风在回廊上低回呜咽如同沉箫诉诉,将偏殿未关严的门吹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儿。
萧锦月抬手止住了来回轻动的门框将之缓缓关上。她放缓了步子无声的走进殿内,方才的风将殿内的烛火吹熄了尽半,而萧锦棠坐在窗下仰首似闭目养神。萧锦月缓步行至兄长身侧,半晌才轻声道:“哥哥,你累了。”
“你方才全都听见了。”萧锦棠并没有回答萧锦月,他微微睁开眼看向站在身侧的妹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听见又如何呢?”萧锦月缓缓蹲下身,最终坐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她缓缓的趴伏在萧锦棠的膝头,亲密如同他们在棠棣阁一般时:“有什么话锦月是听不得的么?锦月倒是庆幸自己今日听了这么多话,方明白了兄长的不易,也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为兄长分忧。”
萧锦棠闻言眉峰一皱,他忽的不明白萧锦月话中之意
什么是为自己分忧?她想做什么?萧锦棠猛地坐直了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妹妹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她没有说话,而是微笑着撑着自己膝盖站了起来。月光下的少女挺直了脊背,带着萧锦棠不熟悉的但又理所当然的矜傲。那一瞬间萧锦棠觉着自己的妹妹变了,她不再像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帝国公主。
而自己,也忽的有些看不懂她。
萧锦月俯下身深深的拥抱着自己的兄长,在他的耳畔字言凿定:“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无论将来若何,我会一直在哥哥的身边。这么多年的血路共走,即使将来皇座荆棘无人懂你,我亦懂你。”
萧锦棠无声的笑了,他抬手回拥住萧锦月,风还在殿外呜咽低回,而他们却像是回到了在棠棣阁相互依偎取暖的雪夜。这么多年,他们互相支撑着走了过来。而萧锦月,是这个世上同他最为相似之人。思至此处,萧锦棠只觉眼中一阵酸热,他沉默良久,才低声回道:“作为兄长,我却只希望你不要懂得太多。”
萧锦月没有再说话,她只觉着有一滴温凉的液体砸在自己的后颈上。片刻静谧后,临晚殿外又起喧闹,备好梳洗之物的宫人们发现萧锦月竟不在主殿,故而四处喊寻。萧锦月没有应答,仍是拥着萧锦棠,如同那日兄长前往东宫之前那样。
殿外浓云渐蔽,玉屑似的细雪簌簌而落。而就在此时,一辆桃花木的马车辘辘停在了崇仁坊的兰府门前,看门的兰府家丁见得马车上悬挂的姓氏,赶忙往后庭书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