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卿睿闻言面色一黯,似想到些什么却无法言表。他定定的看着穆钰手中的密匣,犹疑片刻后只得将密匣接过。而殿内的萧锦棠将殿外之事从头至尾全然收入耳内。他此刻心下亦是震惊不已。原以为龙图卫是穆氏私兵入宫,是穆氏野心勃勃意欲暗中制约新皇。可却不想这是父皇暗中安插。
萧锦棠略略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寝殿,那是大周历代帝王的寝殿。在那个春雪将消未融的时节,他被定国大长公主领进太清殿,第一次坐在身下这个位置上。那时他可称懵懂无知,只听着臣下在庭前的山呼万岁。他有些惶然的张望着,看见寝殿内被料峭春风吹的翩飞的帐幔,还有那垂落在侧的,苍白虚浮的、带着暗色血迹的手。那是死去的父皇,他最后再龙榻之上咳血衰竭而亡,但萧锦棠清晰的记得,那个年迈昏聩的帝王在死前的眼神却明亮可称神光熠熠。他问自己帝王之术为何,何为制衡统御臣下之心。
可没想到,他在大限到来之前已算到这一步——
灵帝在世之时,禁军统领是镇国公楚凌云的同僚、定国大长公主的门生顾振棠。暗引龙图卫入宫,则是要暗下制衡那位身退江湖却心于庙堂的定国大长公主。朝中四大家族,明面之上是兰楚二氏争斗不休,但四大家族之间利益错横,均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王要要做之事,就是将其中矛盾翻搅不休,自己渔翁得利。再者楚凌云亦是定国大长公主门生,纵然楚氏满门忠烈,为大周驻守凉朔五百年,但先帝怎会不忌惮其家族功高震主?
庙堂如棋,谁都是一枚棋子,包括帝王。太清殿是权力交互的中心。所谓的奸臣忠臣,都是这场棋局的参与者。在权力的漩涡中,没有所谓的忠臣良将之后,只有利益的共同与敌对。哪怕你是帝王,也可随时被其他人取而代之,所谓的帝王,不过是所有利益的交汇点而已。
先帝亦是经过定国大长公主铁腕执政期间的人,自然明白大权旁落在自己皇姑手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帝王无权,则帝位废黜生死荣辱都拿捏在他人之手。纵然定国大长公主为国尽心镇疆御外荣光无上,但如果不将之分权,先帝如何高枕无忧?
可不曾想定国大长公主高寿,古稀之年身体亦是康健。反倒是先帝亦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若是新帝即位后根基未稳,难免再出现定国大长公主联合其门生主政的事儿。
那时的太子还是残暴狠辣的萧锦辉。可萧锦辉的狠辣残暴在定国大长公主眼里委实像只乳牙未全的小猫,他就算诛尽手足确保帝位无虞,又娶兰氏嫡长女为太子妃同兰卿睿结盟,但兰卿睿虽驻庙堂却无兵权,萧锦辉名正言顺却手无兵符。大周境内,远有驻兵一方的镇国公和封疆一方的齐王。近了有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的冠军侯和藏锋敛芒的定国大长公主。灵帝只有尽可能的将其中的利益链挑动起矛盾,这样无论是萧锦辉即位,还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萧锦棠即位,这四家为了争夺新帝支持必定纷争不休。
而只要抓住其间矛盾,将之利用,新帝即便根基浅薄,亦可保帝位无忧。
引龙图卫进宫,让宫闱禁军分为两派,自是令穆氏和定国大长公主一派暗中争斗不休。兰卿睿久经庙堂,方才穆钰一言点醒梦中人,他怎不知先帝这是一箭双雕之计。他一是要制衡定国大长公主与镇国公的势力,二是要挑动起穆氏与兰氏之间在宫闱之内的矛盾。
思至此处,萧锦棠回首瞥了眼身侧不发一言的楚麟城,心中五味陈杂。楚麟城是那么恪守楚氏家训的一个人,他们的家族好像已经将对大周的忠义,对帝王的忠义刻进了骨髓里。面对如此缜密的算计,纵心头一腔热血澎湃亦会心寒渐凉。
所谓的忠义,亦是帝王的忌惮之一。说是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君臣不过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像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一般,楚麟城微微回首看向萧锦棠。萧锦棠见楚麟城回眸一望,不由得迅速的低下目光,他忽的有种莫名的愧疚感。楚麟城说自己是他的的朋友,是他愿意献上忠诚的人。萧锦棠其实并不明白君臣与朋友之间的差别,但楚清和带给自己的话本上所说知己朋友即是性命相托。
什么关系能为之性命相托呢?天家朝堂之上,连至亲骨肉都可自相残杀。手足之情如此,更何况他人呢?萧锦棠心下惘然,不由得想到,若是楚麟城真以性命相托,却换来的是这般天家无情的算计。那自己当得起楚麟城的忠心么?可就在萧锦棠迟疑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却听得楚麟城轻声道:“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庙堂本是如此,陛下此时心怀歉疚,无非为臣下忠心感到不值。”
萧锦棠心下一惊,他蓦地抬眸望向楚麟城,却见他背对自己,肩脊紧绷如狮如虎。殿外传来兰卿睿和穆钰的交谈之声和隐隐甲胄摩擦声。可萧锦棠却只觉自己听不清外面发生的事儿,他只见挡在自己身前的后背如坚壁如山岳。
“还记得那夜太清殿,您一人挡在殿外,微臣曾与您说过的话么?”楚麟城说着笑了笑,语调竟带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轻快:“是,朋友之间当是以信义生死相托,但无论为臣为友,能得性命真心相托,则死生无憾。是君臣,亦可是知己。为臣者能得帝王真心愧疚,那便说明我的朋友,是我所能以生死尽忠的帝王。你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是在于在历尽风波后,还有一颗能坚持至情至性的本心。”
“权力是致命的毒药,会将人的一切腐蚀殆尽。这世间沽名钓誉追名逐利之徒如过江之鲫。可你即便身处权力中心,亦能坚守本心。你说你不知所求为何,或者说只是想活下去,但你又怎是会是甘愿被命运摆弄之人?你是敢拔剑的男儿,我认识的萧锦棠,是即便命运以万钧之势对你迎面压下,亦是能于绝境之中拔剑粉碎一切阻碍的男儿!你的隐忍与反抗,不是无人看见的难言之隐,而是拔剑时的铮然一瞬。”
“古语有云,不鸣则已,一鸣动九霄。你出鞘之时,便如龙出江洋,定让天下皆新!”
楚麟城说罢回头侧首看着萧锦棠,那一瞬他眸中光彩耀如晨星:“臣楚麟城,愿为陛下,力挡千军,死生无悔。”
萧锦棠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太清殿半晌之间无言。殿外又起喧哗躁动,萧锦棠却无心暇顾。怔然之间他只觉眼中酸热,热泪几欲夺眶而出。他的嘴唇颤了颤,却忽听太清殿外马蹄嘚嘚,带着隐隐如山岳将倾的铁甲摩擦声铮铮而来——
宫闱纵马本就是大忌,究竟是谁胆敢在这节骨眼儿上纵马入宫?难道龙图卫还不止太清殿外的人?萧锦棠与楚麟城同时望向太清殿大门,却不知殿外的兰卿睿和穆钰亦是同样不解。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那蹄声传来之处。
楚麟城往前略略走了两步,他眉峰微锁,手摁在了腰间佩剑之上。可还未等他拔剑,他便听得身后脚步徐徐。回眸一看,竟是萧锦棠走到他身旁。萧锦棠的神色总是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不属于他年龄的乖戾阴郁,但此时他堪称神采飞扬,当真是恰风华少年:“既为帝王,怎能站在臣下身后呢?君臣君在前,我无甚本事,但求与麟城比肩而行。”
是了,楚麟城读懂了自己。他看穿了自己的无奈和隐忍。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正当年纪的少年,而他正巧是自己的朋友之一。就是这么平凡而又奢侈的关系。所谓朋友,当然是要并肩而行是要为之两肋插刀的。萧锦棠想了想话本的描述,当之该称为义气。
或许在旁人眼中,自己不过是困在这重重锦绣地狱中癫狂绝戾的疯子。他之于他,是君臣,亦是知己。庙堂天家纵然无情,可古语亦云士为知己者死。
楚麟城明白了自己,而自己也明白了楚麟城。他出身军武世家,见得最多的便是沙场征伐,在从军之人的眼里,人命反倒是最轻贱如飞蓬的所在。而他亦与他人不同,他深刻的明白兴亡皆苦众生之理。他知晓,征伐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所有的人都求一个安定的生活,包括自己。
他要的不仅是海晏河清,而是天下大同。所谓知己,即可生死相托。
“麟城,你曾说你为天下而出仕。那孤向你允诺,只要孤活着,无论前路如何荆棘艰险,就必将实践我们共同的愿景,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萧锦棠声声坚定,无形之间,君臣二人已是心意相通。在永安十五年腊月十七日晚,当楚麟城站在这潜龙水榭之上俯瞰江山星火之时,依旧能清晰的记得在多年前前的那一晚,大周的少年君王站在自己身侧,字字坚定的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所愿。或许任谁听得愿清平天下得海晏河清的理想都太过遥远和虚幻,但萧锦棠却义无反顾的认同了这个看似不可实现的理想。
他用自己的一生兑现了这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