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棠虽生在宫廷,但自小寒苦对奢靡之物亦知之甚少。然就算他再不知何物奢侈但见这华光耀堂也知应王此礼乃是稀世珍宝。听得诸位亲贵的连声惊叹,萧锦棠也不免为应王的阔绰出手吃了一惊。但一瞬惊讶之后萧锦棠却暗生心忧起来,这尊焰晶委实太过礼重,重的像是一个下马威。应王财力如此雄厚,反观国库却是因战空虚。纵使应王所辖封地每年皆按例向朝廷缴纳税贡,但国库与其囤积的实力委实不堪比较。
应王尚且如此,更别说一手培植出穆钰的齐王。在座前来朝觐的王爷哪个是真正的富贵闲人,若真甘愿当个闲人,只怕是成了那任人刀俎的案上鱼肉。天家从来无情,只有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才是自保的最好方式。萧锦棠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但自己从未与应王接触过,也不知他到底是示好还是如何。思忖片刻后,萧锦棠只能强打起精神笑道:“多谢王叔厚礼,此礼孤甚喜之,必当好好珍藏。”
“此物能得陛下赞誉便已是福气。”应王听得萧锦棠满意赞赏,又揖了一礼才缓归席座。那携礼而来的王府侍卫也告了声礼将焰晶和那铁桦木台一同抬下,十几步路的距离又留下一片惊叹。
雅乐依旧悠扬的回荡在帐里,几位王爷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的暗流涌动在言笑之间。萧锦棠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越发觉得脑袋昏沉。这个小动作并未引起诸位亲贵的注意,毕竟谁又敢盯着皇帝看呢?萧锦棠觉得小腹烧灼的更厉害,热气的翻涌令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觉得这热意莫名的熟悉,像是身处在密不透风的、烧着地龙暖融如仲春的东宫。
而就在此时,楚凌云却站起了身。他并未如同应王一般上前,而是站在自己席座的一侧对着萧锦棠躬身揖礼道:“启禀陛下,臣亦有一礼献予陛下。”
“哦?”萧锦棠听得是楚凌云开口,感觉昏沉的思绪都清明了几分。他正欲开口让楚凌云上前禀告,却不想坐在萧锦棠侧席的穆太后忽的娇声一笑,半是打趣半是戏谑的回绝了他:“上次镇国公的礼是阵斩那北燕的大皇子,给送上来的还是一颗人头……这虽是军功,但杀伐之事还是太过血腥晦气了些。今日是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提这些事儿可不是扫了喜气?”
穆太后说着一顿,抬手轻掩朱唇,她微微抬眼,目光却是越过了楚凌云落在了他身侧正在自斟自饮的齐王身上:“若是国事还是等年节过了再提也不迟,今日是家宴又不是上朝,大家当齐饮欢聚才是。”
萧锦棠听得穆太后之言正欲开口以国之大事当直言不讳令楚凌云言禀,却不想楚凌云竟对穆太后揖了一礼道一声“太后娘娘说的是。”后便回座继续同玉泉大长公主私语饮酒,仿佛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重要之事。萧锦棠心下有些疑惑,若是往日,楚凌云必然会站着不动不顾命令直言之,今日他这般轻易的妥协委实有些反常。
就在萧锦棠心下生疑之时,坐于楚凌云对座的穆钰却忽的朗笑开口:“到底是难得一聚,扫兴之事今日皆要莫提。但说起助兴,这曲如仙乐,但怎无美人歌舞?”穆钰说着一顿,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说起来今日应王殿下与镇国公都携礼而来,这可衬的礼轻的穆某有些无地自容了。不过穆某听闻太师也欲献礼于陛下,想来太师之礼必不同凡响,不知太师可否让咱们开个眼界?”
萧锦棠闻言眉峰一皱,穆钰此言得算失礼,但今日家宴自己也不好出言驳斥。穆钰是齐王的人,但自己对齐王为人可算得一无所知,不必要为了一个一时语快而同齐王闹的不愉快。思至此处,萧锦棠下意识的看向了兰卿睿,却发现兰卿睿面色沉的像是能拧出水来一般。兰穆二氏联盟满朝皆知,但方才穆钰那番话却跟戳了兰卿睿的脊梁骨似的。
难不成因为军粮贪污一事,两家的联盟濒临破裂?如果是濒临破裂,那穆钰此举究竟是在帮兰卿睿还是挖坑给兰卿睿跳?而若放弃与兰氏联手,穆氏下一个联手的目标又是谁?正在萧锦棠暗自思忖之际,却被齐王的调笑打断了思绪,听得穆钰之言,萧厉煜故作惊讶的接过了话头跟着穆钰一唱一和起来:“哦?穆侯爷说的可是真的?本王倒也想开一开眼界了。”
看样子齐王也知道些内情,但见齐王那一脸事不关己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萧锦棠怎么也觉着他不像是同兰卿睿合作的而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看客。就在萧锦棠欲收回目光时,却见兰卿睿身后多了一席空座。
萧锦棠心下有些讶异,这除夕夜宴按例是由安排宫宴的官向诸位亲贵询问人来几何再安排赐座。能与圣上同宴是多大的殊荣,若是持帖未至便是对皇室的藐视与不敬。难道兰氏今日又人未至?但这个想法转瞬便被萧锦棠否定,军粮贪污一案已伤及兰氏元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兰卿睿绝不会允许兰氏发生空席之事授人以柄。
就在萧锦棠心下暗猜之时,却见兰卿睿起身上前对自己揖了一礼:“启禀陛下,臣礼轻微委实不足道。”
“太师何出此言?轻微不轻微,不若让大家都见见,古语亦有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咱们今日是家宴,情意到了就好。”齐王折扇一开,山水金玉迤逦而开徐徐摇在胸前,笑意温润风霁如月。
“齐王殿下说笑了,不过是小女芝雅感及陛下登基福泽苍生所作拙舞罢了。”兰卿睿此言一出竟比方才应王献上连城至宝更令人吃惊,但此惊并不是惊叹于此物珍惜难得一见,而是在场诸位亲贵都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从兰卿睿口中说出。萧锦棠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兰卿睿竟然会将这除夕夜宴当做送女入宫的一个契机,而看从穆氏兄妹的反应来看,显然他们也知道兰卿睿的打算。
可还没等萧锦棠开始思索对策,便听得不知哪位命妇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说兰卿睿方才那一席话是个引线,那这笑声便是火星。转眼之间,除了定国、云柯、玉泉这三位大长公主之外未笑,几乎所有的命妇女眷都轻掩朱唇。窃窃笑意回荡在帐里,听得兰卿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萧锦棠听得笑声才猛然想起这以舞娱人本就是下九流的舞伎所学,而自己的母妃在宫中地位不高也是因为其舞姬的出身。这已不是身份微末,而是身份卑贱。兰芝雅身为相府的嫡小姐,云柯大长公主之女,竟然会去学这等娱人的法子学着那不入流的舞姬来邀宠,这不仅丢光了相府门楣荣光还给皇族脸上抹了黑,窃窃笑声隐传不绝,笑的是兰芝雅自甘作践,笑的是当真兰氏元气大伤只能出此下策。
云柯大长公主眼也不抬,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但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现在心下的怒意。福禄面色有些微妙的俯身欲询萧锦棠意见,却见萧锦棠神色淡淡的摆了摆手,见得萧锦棠默许,福禄立刻上前高宣道:“陛下口谕,宣兰氏芝雅上殿献舞”
萧锦棠听得福禄高声宣令却是微微瞌上了眼,那酒意还在他腹中令人烦躁的烧灼着。他并不在意那兰氏小姐所献之舞,无论她跳的再美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兰卿睿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上的押上的筹码而已。想想当年艳冠后宫的姜贵妃,还不是被枕边人赐予的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披香殿里?只不过这筹码既然上了赌桌,那就有利用的价值。就像是对面的棋下进了自己的地盘,是吃还是让她成为挡路石,就看棋手的想法了。
他的指尖下意识的轻敲着桌案,这是萧锦棠沉思时习惯的小动作。可谁也没想到福禄方一宣令,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身后的沈揽月却忽的起身福身对着萧锦棠揖礼一拜,端的是落落大方:“今日既为除夕之夜,臣女亦无贵礼献予陛下。既然兰家小姐献舞,那臣女便托了兰家小姐的舞以拙技为陛下献乐一曲,还请陛下恩准。”
所有人都没料到沈揽月会说出替兰芝雅伴乐之言,要知沈揽月的箜篌国手之称可不是浪得虚名。加之她出身显贵,要想听她雅奏一曲还得看她的心情,断是没有强求这一说。而能听得沈揽月的演奏,即便是在玉京贵族间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如今她主动愿为陛下演奏,可见其对这位少年君王的另眼相待……亦或者说,她是在给那兰芝雅一个下马威。
萧锦棠猛地睁开眼,却见沈揽月微微垂首而立。她惯是喜欢披散着自己那一头几近奢侈的墨发,而今日她却将秀发一丝不苟的盘挽成雍容的堕马髻。依照东周习俗,只有订婚或是已婚的女子才会梳全盘髻,而未订婚的单身女子则需留下一绺垂发已示自己尚未婚配。今日她如此打扮,摆明了自己已有婚约。而定国大长公主与萧锦棠朝上的联手加之沈揽月的伴驾,满朝重臣皆知沈揽月是伴驾贵女,将来嫁予萧锦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她这话一出口,一是帮着兰家小姐解了献舞的窘困,二又像是在点明自己是萧锦棠内定下的皇妃身份,即便将来兰芝雅入宫也是沈揽月的资历在先。在座亲贵虽面上不动神色,但心底却叹这沈揽月不愧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这一手使的着实巧妙,恩威并施,倒有几分母仪天下的风范。
兰卿睿听得沈揽月的话心底却是一沉,他知道沈揽月的举动算是当众打了兰氏的脸,但比起这个更令自己拿捏不准的是她的手段。定国大长公主这些年一直有意淡出朝堂,而沈揽月给所有亲贵的印象就是个孤标傲岸甚至是有些桀骜的才女,她不畏流言风语四处游历,怎么也不像是会入宫的人。但没想到她们祖孙一出手,便直拿兰氏七寸,连在后宫都要抢占先机。
而兰芝雅今年才不过十五岁,比那龙椅上的小皇帝还要小一些。当年自己悉心培养长女,就是希望长女将来能位正中宫母仪天下续兰氏门楣荣光。但长女嫁予先太子时,兰芝雅还是个髫年小女,但谁也没料到先太子会突然暴毙,长女无生育,一场计划只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此时次女业以远嫁平琅为郡王妃,能进宫的只有自己这个尚未婚配的幼女。
虽然兰芝雅有着不亚于长姐的冰雪聪慧,但毕竟年纪尚小且养在深闺不识宫中险恶,她当真斗得过定国大长公主一手教出来的沈揽月么?可还没等兰卿睿想出对策,萧锦棠的回答却让满堂亲贵皆变了脸色。
因为他笑了,不是意味深长的混沌笑意也不是暗藏狠厉的冷笑,他笑的有些雀跃,像是见到了春日和煦阳光后不自觉且发自内心的笑。
“那便依揽月表姐的意思,说起来,孤只听过揽月表姐奏琴,还未听过揽月表姐演奏其他乐器呢。”萧锦棠这话的语气可谓是柔声款款,他在朝臣面前伪装过慵倦,但在军粮贪污一案上,所有人皆知这位帝王本性肃厉如刀。但此时他念着沈揽月的名,好似那‘揽月表姐’四个字儿改成‘爱妃’也毫无问题,那款款深情,当真是百炼钢尽化绕指柔,倒似跟沈揽月公然**似的。
这落在诸位亲贵眼里,就只能暗道这沈揽月手段太过了得,伴驾不过短短一月便赢得圣宠,这还未进宫,便得见将来宠冠后宫之势。若是其将来诞下皇子,论其出身与资历,只怕是位正中宫指日可待。兰卿睿咬紧了牙,只觉着后背不自觉的渗出些冷汗,他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处境,如今兰氏为圣上所介怀,朝上使不上力便只能依托后宫。他如今只能赌,赌萧锦棠不会立沈揽月为后。
萧锦棠如今已不再伪装,但他城府之深早令兰卿睿心惊。他既然明白联合楚沈二氏对抗自己和穆钰,那说明他清楚皇权的稳固建立于朝臣互相制衡,而后宫是与前朝相呼应的存在,里面的妃嫔不只是的他的女人,更是他平衡前朝的重要工具。而若立沈揽月为后,那朝局定会重为定国大长公主所掌。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将与性命相连的权力拱手让出。
毕竟后位从不是帝王爱谁便给谁的,这上面坐的,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只要萧锦棠不因宠立后,那兰芝雅便还有一争后位的机会。
兰卿睿心下的盘算自是无人知晓,听得萧锦棠准许,沈揽月又回以一礼后侧首柔声轻问:“不知兰家小姐的舞选定的是哪支曲子?”
听得沈揽月垂询,宫中云韶府的管事立刻自帐外快步而入,按照礼仪,她只用对沈揽月行揖礼便可,但此时她却跪倒在沈揽月身前,以面见皇妃的礼仪郑肃道:“回贵女的话,兰氏小姐所舞之曲是《毕方》。”
宫中的人自是最会看主子脸色的,更何况这云韶府本就是宫中司舞乐之所,里面不乏姿色才情卓然但出身微贱之人。若想脱了奴籍,得到贵人宠幸是唯一的办法,就好比萧锦棠的母亲俪嫔之前就是云韶府中的胡人舞姬一般。而云韶府里几乎所有的乐师舞姬歌伎几乎都有这个想法,故此较之寻常宫人更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哦?这不是支西疆曲子么?知道的人可不多。”沈揽月有些惊讶兰芝雅竟会选这支曲作自己的伴乐,这曲子还是叶素痕告诉自己的,讲的是西疆传说毕方鸟的故事。说那神鸟毕方偶遇人间君王后心思慕之,便下凡化作女子相伴其左右。但毕方鸟生性属火,所至之处便会引起大旱山火。面对天灾,君王焦虑却不得解,毕方心知人间之灾以自己私情而起,为救苍生解爱人之愁,毕方散尽力量堕天化雨而亡,终是不悔一腔痴情。
这曲子虽唱毕方痴情,但叹的终究是一场爱而不得终是阴阳错过的悲剧。君王心怀苍生,但毕方却爱君王一人。
兰芝雅选这支曲子为伴乐,但曲中之意委实有些不太吉利,倒不像是个献舞邀宠之人所求所图。
“贵女见多识广,若贵女不嫌,奴这便让人将箜篌搬入帐中为贵女所奏。”云韶府管事微微垂首听令,却不想沈揽月却是拒绝了她的提议,就连语气竟是带上了几分斥责之意:“你既为云韶府管事,便应知此曲曲意炽烈铮铮,箜篌之音雍然婉丽,又怎能合的上这曲的意境?”
见得云韶府管事见得贵人不悦,下意识的就要磕头谢罪,沈揽月却是一面微微抬手示意她无需如此,一面放柔了声道:“曲意铮烈当为乐中之兵所奏,去给我拿一把琵琶来。”
云韶府管事被吓得两股战战头冒冷汗,她不敢想万一沈揽月真怒声斥责自己失职圣上会如何处置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微贱的奴籍,能进的这帐中已是殊荣。听得沈揽月未再怪罪自己,她忙忍着身体的颤抖往帐外走去。不过几个瞬息,一个女乐师便捧着一把鸡翅木的琵琶奉于沈揽月跟前。沈揽月接过琵琶坐下,信手拨音如珠落玉盘。
试得音准无差,她微微敛眸,再抬手间引弦起拨,顿时四弦齐震,声脆高鸣。听得沈揽月起调,帐外乐师忙和乐跟上。最先合奏的是琴与牙板,牙板清脆泠泠,节奏从慢到快,直至那清脆的琶音连绵成一片,让人感觉那块牙板都快碎了时,一旁的歌伎忽的起腔和歌,而就在歌声响起的一瞬,一名高髻簪花的少女踏着拍子轻旋入帐,广袖旋转翻飞,她拥着通身的艳色,飞旋间似裹朱炎霞岚。
歌伎缓声低吟,少女裙琚翩飞,艳烈的裙摆连绵绣出大片的白芍飞扬出曼妙的弧,她像是踏花而来又像是携云而舞。那一瞬她就是那垂行云间的毕方神鸟,火烧似的流云是她的衣。少女纤细修长的脖颈像是振首长鸣的鹤,云端的神鸟暂落洲汀,风扬蒹葭在水一方间,俊朗的公子回眸一顾,从此一瞥惊鸿
有鹤方兮,在水之汀。
青青其羽,衍木之灵。
寻兮觅兮,不我见兮。
营营之火,使我陷兮。
有鹤方兮,在田之町。
回风流翼,徂尔炼屏。
焚兮浴兮,灼我周身。
凡幽涉渡,化凤来仪。
长明灯烨烨而燃,光如熔金,光影摇曳迷离在少女身上如乱红飞花,歌伎缓缓而歌,却是声越激昂。少女大袖飞扬如翼般展略而开,她用力一跃,如欲破焰而出,可不知为何,她落地时却颤了颤。而就是这一颤令她乱了节奏,破了这华丽如梦的意境。坐在一旁饮酒观舞的齐王见得少女的失误却是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便不再看。
江永矣,水河澹澹无泳思。
天广矣,长空寂寂无乘熙。
江永矣,若闻我歌。
水河澹澹无泳思,川海玄凝。
天广矣,若昭我心。
长空寂寂无乘熙。
且慕重黎。
曲至**,歌伎震声放歌,但舞者的脚步却已乱。那一次失误让少女失了节奏,为了跟上乐曲,她连带着步子也似踉跄了起来。这下她真似成了那一条腿的毕方神鸟,神鸟御云行风,但落入凡间却寸步难行。她强撑着再次单足旋转,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头上渗出。
和着那愈加激昂的歌声,她妃色的大袖被抛上天旋转而开后落地,这本应是个极美的场面,飞扬的大袖应该像是凌空绽放的牡丹,可因为舞者的力竭,那大袖扬起的瞬间更像是一朵未开便败的芍药。那大袖衫旋转飞出,正好落在了楚清和的桌案跟前。
有鹤方兮,在田之町。
回风流翼,徂尔炼屏。
焚兮浴兮,灼我周身。
凡幽涉渡,化凤来仪。
火昧以,阮卿如火。
未成凤凰身先死。
施于伤夷。
歌声激昂如旧,但歌伎却逐渐放缓了调子,这应是一曲将尽的征兆。就像是盛放后的绚烂烟火留下的一抹灿烈却转瞬即逝的余光。楚清和向来是不喜宫中宴会的,每次宴会之前,母亲与兄长就会对自己三令五申的让自己安静坐着不要做出什么失礼出格的事儿。这让楚清和干坐几个时辰简直是要了她的命,故而整场夜宴她几乎都在神游天外,直到这衫大袖落在了自己跟前。
楚清和下意识的抬眼去瞧那舞至极致的少女,却猛然怔住。她下意识的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楚麟城,却发现兄长亦是眉峰微皱,想来他早已发现了自己所注意到的异样。
我不惧,我身弗讫。
但教生死与君去。
永矢弗逆。
愿为君顾,敛翅沉吟。
“哥,你看她的腿!”歌声渐缓,歌者低吟轻转,却不过是一段曲中的间奏,想来这歌才过半阙。但楚清和却没心思听那婉婉如诉的歌声,她与楚麟城目力惊人,自是注意到兰芝雅额上尽是涔涔冷汗。少女还戴着那杏色的面纱,但楚清和却知道她面纱下的表情应该已能用狰狞形容……她眉宇紧绞,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融入面纱却仍在舞着。她是那么的痛苦,像是正在被烈火灼烧。
“她腿伤相当严重了,这怎么还能跳舞?若是再这么跳下去,只怕她今后再无法如常人般跑跳了。”楚麟城从军习武多年,一眼就辩出了兰芝雅有严重的腿伤。可她是个养在闺中的贵族小姐,又那里去受这样重的伤?
“既然是闺中贵女,又怎会以舞娱人?”楚清和看出兄长疑惑,低声开口。楚麟城被妹妹出言一点,顿道自己真是脑子没转过弯来
兰芝雅身为相府小姐,身份矜贵定是从来没学过舞蹈的。但如今兰氏势微,兰氏又无适龄女子得以入宫,故而为了家族,兰芝雅只能进宫为家族筹谋。而为了得到萧锦棠的注意,估计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去练这舞蹈。然舞蹈与习武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绝不可能速成,若要急于求成,那反而会伤及自身。
楚清和看着勉力支撑的兰芝雅觉着心下莫名的有些窒闷,她亦为习武之人,自是明白强开筋骨后的疼痛,只怕兰芝雅每一步的感觉都似走在刀尖上。思至此处,楚清和侧首瞥向坐在上座的萧锦棠,想做点什么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令兰芝雅停下舞蹈。可楚清和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竟然在闭目养神,兰芝雅这般苦心准备的舞蹈,萧锦棠竟是看都没看一眼。
萧锦棠本就对兰氏的女儿没兴趣,兰芝雅不过是兰氏家族下入后宫的一颗棋罢了。再说他被那烈酒烧的心烦意乱眼晕头沉,能歇得一刻是一刻,毕竟兰芝雅入宫是平衡朝堂势力的一步棋,这跟她跳不跳舞根本没关系。
而楚清和却是心想萧锦棠定是介怀兰氏才懒得去看兰芝雅的舞蹈,但兰芝雅这么跳下去可能就真成了残疾……她才刚刚十五岁,这又是何必呢?
思至此处,楚清和的目光又落回了面前的大袖衫上,见那大袖衫的一脚落在了自己的桌案上,楚清和眼珠一转,顿时心底有了想法。她拈起那角大袖用力一抽,像是嫌着衣衫碍事般往身后一抛。但那扯拽的动作打翻了案上的汤碗。大袖抛起的同时连碗带汤的泼洒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比起汤碗落地的闷声,楚清和的一声惊叫顿时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沈揽月下意识的停弦相望,乐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皆聚在楚清和身上,然后便窃窃笑起来。玉泉大长公主见状又只得无奈摇了摇头,但楚清和没脸没皮惯了,这种失礼的事儿也不是头一次
有什么事儿能比她在当今圣上的登基大典上睡着更为丢脸呢?
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惊呼忙睁开眼,却见楚清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菜汤洒了她一身。他下意识的欲出言责问随行伺候的宫人,却不想帐中站着的少女忽的俯跪而下,像是只折翼的鸟。她穿着一身灼目的红,令萧锦棠无端的觉着有些扎眼
她不应配这红蔷般明丽的颜色。
福禄见得萧锦棠面色骤变,顿时便知萧锦棠心想作甚。他不等萧锦棠开口便抬手招来随侍在侧的寿康:“去,让负责伺候镇国公府上的人下去领二十板子。这怎么办事的?郡主千金之躯若是被烫着怎么办?赶紧让人替郡主梳洗更衣!”
萧锦棠见得福禄所为唇畔不自觉的翘了起来。然好好的歌舞被楚清和一闹自是未完便草草收了尾。还未等萧锦棠发话,兰芝雅便匆匆告了声礼退下。在兰芝雅与楚清和走后,帐中又起笑语欢声。方才不过是一个不知礼的郡主闹出的小插曲,毕竟楚清和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亲贵之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楚麟城看着楚清和离去的背影却是无奈的笑了笑,而就在楚清和离去不久,楚凌云又站了起来,他纵身跨步至萧锦棠阶下,半跪而下。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