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石鲸吞如此巨额粮食势必坏我大周军心,难道这群逆臣当真不知唇亡齿寒之理”柳言萧话方起头,便听得一旁的楚麟城愤然开口打断。照理来说,臣下向皇帝例汇公事未毕时旁人不得插口,否则是为不敬。
但出乎柳言萧意料的是,萧锦棠对楚麟城的急打断不仅并未露出不悦之,反倒是自顾自的以手支颌以眼神无声的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说。
作为曾经的东宫暗卫,柳言萧最是明白萧锦棠隐忍面目后的孤戾子。昔年先太子对其百般折辱,他面上逆来顺受唯先太子命是从,那等隐忍卑膝,连自己也差点信了他演出来的奴。当他被打上奴隶烙印时自己也在暗处看着,嘶声痛喊之下却不忘跪在先太子脚畔讨求怜悯之时,委实让人觉着他为人的脊梁早已被彻底折断。
可这世上真的有人会遭受了这种对待还不会心存半点怨恨么便是连狗被主人家毒打了,心下亦会记仇,恐惧只会暂时压制住仇恨。但所有怨怼仅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便能尽数引发。
或许萧锦棠唯一的失策就是他表现的太过顺从。任何事物都有着正反两面,极端的顺从则代表着极度的疯狂,他以为自己藏的够深演的够真,殊不知这才是他最大的破绽。
极端的顺从成了萧锦辉皮上的一根刺,他始终未对萧锦棠放下戒心,而自己也不放心这个看似软懦的九皇子。故而从那时起,自己便悄悄的观察起这位九皇子。直到东宫事变那夜,他在梁上看见了萧锦棠接过萧锦辉那杯酒时眼底划过一线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是怎样野心和不甘千种绪于他眼底浮现,交融成名为的混沌。那一刻柳言萧明白,被拴住脖颈的装了这么多年狗的狼终于露出了他森然的獠牙。萧锦棠最初的心思不过是想活下去,但当生存的条件也即将被剥夺的时候,即便是兔子也会咬人。
那一刻柳言萧恍然大悟,要知那跪在地上的少年亦是这个庞大国度的继承人。但他跟自己一样,自己永远只能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处,便是死了也没人知道。这个九皇子亦是如此,他若不争,便只会为人刀俎,生死无名。
自己作为灵帝的亲信,将来必然会被萧锦辉所不容,从一开始他和萧锦棠便都是萧锦辉的弃子。萧锦棠是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在权力的赌局上,他的筹码少的只剩他那微不足道的一条命。但最终的赢家往往是最为疯狂的赌徒,因为他们早已将自己当做筹码押了上去。他不会去做萧锦辉的弃子,他要做萧锦棠的筹码。
可柳言萧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楚麟城和自己一样是萧锦棠手上为数不多的那几个筹码,但现在看来怕不仅如此。
萧锦棠很聪明,他不想做赌桌上的押家,他要成为那个庄家。而他要赢,就必须跟同桌的押家联合出千。而楚麟城,这就是他手下那个跟他一唱一和的押家,而自己,就是那个千。
“少帅急甚这群贼臣可都是人精,听得北地雪灾镇国公又密折上去催粮,生怕这国门破了或许是怕真追查起来自己被拿去当了替死鬼。还将盘剥的粮吐了不少出来。若他们不吐,怕送至凉朔关的粮只有四十万石吧”
“再说在这军粮之上能做多少文章,少帅您可不是心知肚明若是镇国公的折子真递到了朝廷之上一五一十的宣读,可不就是打草惊蛇不若稍旁提点,先bī)回粮草以小博大计走偏锋。”
柳言萧说着一顿,眼角余光一瞥窗边,竟是无端的带了几分戏谑“军粮缺损是个由头,延误又是一个由头,这两罪并下,最好也是整族流放朔北。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这些手脚不干净不利索的人可不都得”
话至此处,柳言萧的唇角不勾出一线难以觉察的混沌笑意。他一面暗探着楚麟城的神色一面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心道自己当去凉朔关找秋剑离之时便见官道粮运少了些许,而镇朔军斥候尽布北境四州,楚凌云绝不会不知沿途军粮缺损之事。且作为楚氏少帅,楚麟城定与其父常往联络,故而绝不可能不知军粮贪污一事。但楚氏父子却于此事保持缄默,楚凌云更只是向朝廷发来一封不轻不重的催粮折子。知不报,险计连环,可不就为的是将朝廷上负责此事的人拉下来么
到底是兵者诡道,楚氏父子一手策划这场将计就计,最后以国境被破之由给兰卿睿施压,bī)之不得护其党羽。若是此计稍有纰漏,觋山防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楚氏五百年忠义威名便是彻底扫了地。但楚麟城为谋策之人自是知晓其中风险,如今面上愤懑说着唇亡齿寒的理儿,可又是做给谁看
“柳卿。”萧锦棠的眸光隔着灯架望向柳言萧,明灭烛光跃动在他墨玉一般的瞳底,掀起如狼一般的荧荧碧色“孤只想听孤想知道的,懂”
“是,请陛下恕微臣多言之罪。”柳言萧闻言,忙低声告了声罪后继续道“原本五是根本不够臣细查的,故臣为求速便命人沿着粮运官道沿途查访。在距寰州城三百里外的新洛城的驿官说军粮至此便只有四十万石。想来那运抵凉朔关的五十万石,还是镇国公那封催粮折的风声让不少手脚不干净的人讲军粮又还递回去的结果。”
“微臣便顺着此线回溯查证,专查沿途米行仓库,贼臣既贪粮食,必会寻地储存。今年北地雪灾,粮食少缺,这些贼臣定然会将米粮储存至凛冬,待到饥荒一起,便将粮食伙同商高价出售给百姓,借机大发国难财。幸而微臣判断未错,纷纷于各地米行寻到还未来得及销赃印有官印的军粮,只是数额大小不一,查证时间亦不足,故尚未详列账目。”
“不思为百姓谋福,还啖我百姓血。当真都是些无法无君弃国弃家的虎狼之臣啊。”萧锦棠冷哼一声,却是怒极反笑。
他心道自己为天下之君,却只得于女儿闺阁之侧听得臣下报述民,即便心知自己已有盟友,但仍深感有心无力。他明白,自己必须要握住天下的权柄,唯有如此,他才能对得住自己的誓言和不负楚麟城为天下而出仕的忠义。
楚麟城说的没错,要想天下河清海晏,必要匡纲立命。贤臣匡纲,君行立命。贤臣明主,方能国命纵横。
思至此处,他忽的想到萧锦辉监国之时那场寒灾。他常常听得那些能外出采买的宫人私下议论,说北地饿殍流民上京请命痛斥官场贪墨横行,可太子却忙于笼络朝臣对此并不上心,以至于皇城之下朱门之外百姓倒满大雪之中。现在萧锦辉已薨逝,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的寒冬,唯一不同的只是这皇位轮叠到自己手中。
柳言萧瞧着萧锦棠冷肃着一张脸,正开口劝慰陛下息怒之时却见着萧锦棠一面摩挲着自己腰畔玉佩一面缓缓开口。在那一瞬。柳言萧只觉眼前的小皇帝的心境似乎有些变了。他似在一瞬之间长大了,他端坐在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檀木靠椅上,脊背拔带着君临庙堂的威仪。暖融的烛光映在他尚且青涩的面容上,明暗交接间却勾勒出几分如铁铸一般的明晰线条。
“方才柳卿不是说案有蹊跷么那蹊跷又在于何处”萧锦棠微微垂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像是方才流露出的一丝怒气只是旁人晃神的假象。他语调轻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柳言萧见此形,亦敛去面上轻佻之色。他沉容肃禀,眉宇微敛却像是东宫事变他与萧锦棠夜谈之时“微臣顺着新洛城继续沿途往回追查,却发现沿途只是盘剥。直到追至离京以北一百五十里处的易宿城时,便发现六十万石军粮在这一城之内便折损十万石。”
“胆敢鲸吞如此巨量的米粮,贪污之人必然会寻地储存。于是微臣连忙暗查玉京和易宿城周围的仓库和米行账本。发现有几家颇有名望的商铺都曾在一神秘老板底下购入了大量低于市价的米粮作为囤货。而在往上查,便查到了户部侍郎石简家中的管家石洪上。”
柳言萧说着一顿,唇角微翘间竟是勾出了一线混沌笑意“而于石洪的口中,微臣更知道了这收购军粮商铺背后老板的名字。其中一人,便是兰太师的亲侄儿,另一位户部侍郎陈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