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棠闻言一怔,泪水竟是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他下意识的用力眨了眨眼抬手胡乱抹了抹脸,像是要抹去心中那多年沉积的酸涩不甘与委屈。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独自面对着深宫无尽的黑暗与孤独,为了不让萧锦月担心,哪次不是饱受折磨后还要强撑着说无事。他觉着肩上后背一暖,却见楚麟城弯下腰将自己的披风替自己系上。
萧锦棠吸了吸鼻子,这才回过神自己竟是在楚麟城面前哭了。思至此处,他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只觉自己费心掩盖的软弱和不安尽数暴露于自己的朋友面前……不,哪有君王在臣下面前哭的?然不知为何,自己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因为楚麟城看自己的目光中没有怜悯或是厌弃,有的只是欣慰嘉许的笑意,像是兄长看着得胜归来的弟弟一般。
“既然以前中过药,那更要让太医好好瞧瞧,毕竟这药不是什么好东西,难免对身体会有影响。”楚麟城看着萧锦棠,心下却是百感交集。他忽的想到了那夜临晚殿后萧锦月私见自己所说的事,这般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萧锦棠的自我矛盾,他骄傲又自卑,一身高傲不愿沉沦污淖,如逆风而立的竹,又像是泥沼中开出了绝艳的花。
“可……”萧锦棠迟疑半晌,欲言又止。楚麟城刚想在软言劝慰他几句,却见萧锦棠眉峰紧皱,再抬眼时方才眼底流露出的软弱已尽数敛去。在这短短一瞬,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看向楚麟城,浓翠的瞳中碧色荧荧,像只决意反咬一口的狼:“既要宣召太医,那就去沈揽月的禅宫中密召太医。”
楚麟城听得疑惑,一时竟是不知萧锦棠作何打算,但还没等他问将出口,便又听得萧锦棠低声道:“今夜便委屈她与清和同住,待到明日一早,便以侍寝为由将之提前宣册沈揽月为妃。宫中早已已将聘礼备好,你三日之后便带礼去定国大长公主府下聘……既然有人给孤下了这种脏药,那不若将计就计。”
“……若是遣了沈小姐与清和同住一晚让旁人知晓了,只怕沈氏贵女的颜面也就彻底扫了地。”听得萧锦棠所言,楚麟城半晌才哭笑不得的憋出一句话。他委实不理解为何萧锦棠会想出沈揽月今晚去跟楚清和住的主意,按照民间浑话来说,萧锦棠此举无疑是脱了裤子放屁。
虽然此时临幸贵女不太合乎礼数,但沈揽月如今已是伴驾贵女,将来嫁入皇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就算今晚萧锦棠临幸了她,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反倒是萧锦棠要以临幸之名封妃还不与人家行夫妻之实,这事要是抖搂出去,沈揽月才会落成遭人耻笑的笑柄。要知君王入内遣妾不侍这等事儿在后宫中可是对妃妾的奇耻大辱。
萧锦棠见得楚麟城无奈的样子,心下却是一窒。他何尝不知遣出沈揽月可能招致的后果,但真让他去跟沈揽月同床共枕,只怕是二人都别扭的紧。萧锦棠自幼便是惯看萧锦辉脸色过日子的,故而心思极细又擅察言观色。他能感觉的出,在与众人相聚时沈揽月的眼底没有任何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少女,会同大家讲那些她所经的见闻风土,也会教锦月作画调琴。但在众人笑闹一团时,她却总是看着远处的山岚所有所思。
萧锦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她是在想叶素痕,在想她心心念念却不能宣之于口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起码不是在想自己。因为他明白,若是在意一个人,目光是会情不自禁的追随她,从此再容不下旁人。
楚麟城见得萧锦棠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是害了羞,他正欲劝慰萧锦棠两句,却不想宝殿回廊后竟是绕出几盏明光。萧锦棠听得动静回头一瞧,却是因药性未消头晕眼花的紧,脚上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好险是楚麟城伸手一捞扶稳了他。听得这处动静声响,转廊而来的人忙快步往萧锦棠这里行来。
不过几息,几名宫娥嬷嬷便行至楚萧二人跟前。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为首的女官竟是穆太后身边贴身侍女淑乐。
萧锦棠素来厌恶这个狗仗人势的婢女,如今他同穆太后彻底撕破了脸,自然也没必要在淑乐面前装样子,故而他颇为嫌弃的眉峰一皱,转身便欲同楚麟城离开此处。但不想他方一转身,却见淑乐快步行至自己身后,面上笑意盈盈似全然不见萧锦棠臭着的一张脸:“婢子参见陛下、见过统领大人。”
“起来罢。”萧锦棠冷冷抬手示意淑乐免礼,同时转身欲去不愿多留,然淑乐却像是看不出萧锦棠溢于言表的厌恶一般,仍是跪在地上脆声开口:“谢陛下恩典,只是婢子受太后娘娘之命所来……太后娘娘见陛下提前离席,颇为关心陛下龙体,故而想请陛下前去清心台禅宫一叙。”
“太后?”萧锦棠脚步一顿,终是回头瞥向跪在地上的淑乐。他一时不知穆太后此时找自己有什么事儿,毕竟当日自己将那北苑管事的脑袋给她送去后,她就再没主动找过自己私谈。再加之褫夺垂帘听政之权一事,他与太后便已撕破了脸。萧锦棠抬眼看向楚麟城,却见楚麟城用唇语说了‘御膳’二字。
萧锦棠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楚麟城是在提醒自己此次宫宴是太后宫中与内务府协办,这主管夜宴膳食的宫人,可不正是太后宫里的么?
这般种种事件串联而起,让穆太后的邀请显得委实过于凑巧。萧锦棠垂下眼帘,心道穆太后再蠢也当明白自己如今泥菩萨过河的处境,她如今没了垂帘听政之权穆钰又放了兵权,她还有什么对自己出手的理由?若是换了个正常人,也知势微之时当藏锋敛芒养精蓄锐再图东山再起。思至此处,萧锦棠到觉着穆太后找自己可能是关于穆钰出使一事。思至此处,萧锦棠正欲开口,却见楚麟城猛地拉住自己手腕冲自己摇了摇头。
见得楚麟城眼中疑虑,萧锦棠以唇语对他道无妨。淑乐还跪在地上,见得萧锦棠半晌不言,她正欲出言提醒时却听得萧锦棠冷声道:“孤知晓了,等会儿便去探望母后。”
照理来说淑乐得了萧锦棠的答应便该起身谢恩回话去,然却不想她自顾自的开了口,胆子之大不知应说是蠢钝至极还是目无尊卑:“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方才已却宴去清心台禅宫等着陛下了,还请陛下快些去罢。”
福禄最是见不得那些不知礼数狐假虎威的宫人,他见得淑乐如此无礼,上前一步便作势要教训教训她。可不想萧锦棠却是微微抬手拦住了福禄,面上竟是流露出几分森寒笑意:“那就现在去罢,只怕再晚一些会妨了母后歇息。若是真有什么事儿,早些解决了也省的夜长梦多。”
福禄看着萧锦棠微微勾起的唇角,一时之间竟是觉着脊背有些发凉。他作为随侍萧锦棠近侧的宫人,最是明白这位少年帝王心性里隐藏的孤戾执拗,他是个将隐忍刻入骨髓成为习惯的人,他习惯了不动声色,却唯有在他濒临爆发时会露出这样森然的笑意。这种笑意像是野兽发动进攻前露出的獠牙,又像是卸下伪装后的痛快愉悦。
淑乐自是没听出萧锦棠的言外之音,她甚至连半点危险的气息也未曾嗅到。于她而言,萧锦棠先前在北苑对她的敲打早就被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抛之于脑后。她可是穆太后情同姐妹的陪嫁侍女,论得地位可与福禄相当,便是穆氏如今再如何势微,那穆太后也是正正当当的太后,想来萧锦棠也不敢因她而同穆太后彻底断了情分失了转圜余地。
只是她却未曾想过,若萧锦棠是个在意名声情分的人,会做出以武宫变当朝褫夺太后垂帘听政之权的事儿?然她只见得萧锦棠微抬下颌示意自己领路。见得萧锦棠示意,她忙起身退至萧锦棠身侧,然还没走几步,她便停了下来。萧锦棠亦是不动声色的随她停下,他也不开口问询缘由,只管等着淑乐开口,看的一旁的福禄心下直道作死。
淑乐自是听不到福禄的心声,只管自顾自道:“启禀陛下,此去是太后娘娘请陛下私叙母子之情……这统领大人与福公公都是外人,若是跟着一同去,只怕是不妥。”
“外人?”萧锦棠缓缓将这个字眼儿咬了一遍,面上依旧含笑半分不恼:“孤倒是不知此话何意……不知是指他们是站在外边伺候的人,还是淑乐姑姑你,对朝廷内外之臣的任命有何高见?”他说着一顿,语气却蓦地变得冰寒:“看来姑姑指点江山的本事,比之几月前更是长进不少啊。”
淑乐心下轰然,脑海中忽的浮现出那日北苑之事和那送来的鲜血淋漓的脑袋。那时的萧锦棠也是这般的语气,只不过那时他闲闲的端着盏茶,隔着袅袅升腾的茶烟,少年帝唇畔愈浓的笑意如杀意。她惶然怔住,一时间竟是连下跪求饶都忘了,然却不想萧锦棠不仅没有管她,而是自顾自的走了。她呆呆的立在原地,绣裙之下两股战战,她想到了请萧锦棠去清心台的目的,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在这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然萧锦棠已与楚麟城走的远了,她想跟上,但是腿却怎地也挪不动,双腿像是没了知觉一般。就这般过了小半刻,她才挪动了步子往清心台走去。给她行走动力的是一丝残存的侥幸,这可是护佑大周国运安平的皇寺,便是萧锦棠杀意再盛,总不至于在佛门清净地开杀戒,只要她今夜能活着,那明日太后娘娘一定会设法将她送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