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棠微微敛目,眸光自剑脊流转而过。易子凛不敢妄动,他下意识的侧目看向剑锋,却忽见剑锋轻挽,寒芒绕颈不过瞬息便将自己鬓侧长缨扫落。珠串迸裂落珠噼啪滚动,那微凉的寒意润进他的皮肤令他动弹不得。萧锦棠冷声一笑,提剑转身,袍袖挥舞间殿门紧闭。
易子凛心知是萧锦棠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方才那一剑萧锦棠完全可以往他喉咙上划去。他不由自主的颤了颤,缓缓起身,又再度对寝殿门肃拜三次后才率兵退下。易子凛不知道的是,萧锦棠一直提剑站于门后。他敛眸轻抚过剑刃,动作温柔仿若触掠过情人香软的唇。他一直看着那紧闭的门,若有人还欲闯殿,等着他的便是一剑穿喉。
萧锦棠自认自己无甚本事,但论剑出一瞬,他还是有把握要了别人的命,哪怕代价是搭上自己的命。
殿外龙图卫齐声告罪后便次列退下,火光如潮水一般退却。福禄在殿外问了声安后便将太清殿外门关上。不过几个瞬息,太清殿又陷入一片黑暗寂静。
无人的帝宫寂静如死,这时楚清和才听见萧锦棠隐隐的喘息声,他见人都退下了才放松身子退后几步。他手中流秋剑当啷落地,发出清越的鸣响。楚清和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见萧锦棠快步走到床畔,他两三下卷起帐幔便往上一躺,蜷缩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又像个幼小的婴儿。楚清和见他如脱了力一般,忙欲将身侧被子捡起替他盖上。可就在她碰到被子的一刹,却听得萧锦棠轻声道:“多谢郡主,还请将桌子下的灯给熄了,再将茶具放回去。”
楚清和闻言,直觉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般不是滋味儿。她瞥了眼萧锦棠,依言照做。她亦是好奇萧锦棠究竟躲在里面作甚。可却不想桌下只有一灯一书,书还是兰卿睿快讲烂的《帝策》。
她吹熄了蜡烛将茶具归还原位,又将沾染了烛灰的书擦了擦才放在了怀里。见萧锦棠蜷成一团,她又忙将被子抱过来想替萧锦棠盖上。站在萧锦棠的床侧时她才发觉少年的额间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楚清和忽觉心下一窒,忍不住捏住袖口轻拂萧锦棠的眉头。似欲擦拭汗渍又似欲轻摁抚他紧蹙的眉心。可不曾想她的手刚伸到一半便被萧锦棠抓住了手腕。
楚清和一愣,却见萧锦棠却忽的坐起,自顾自的接过被子裹住自己。楚清和抿了抿唇,终是垂下手。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自己的手,回忆起方才的触感——
那一瞬间,她碰到萧锦棠的手时,她感觉那个少年在不住的颤抖。
萧锦棠见楚清和眉心微蹙不由得苦笑一声,几近是将字句自胸腔中挤出一般道:“孤这个皇帝做的很是窝囊对吧?”
楚清和心下一颤,抬眼间却见萧锦棠微微仰起了头,那双华艳浓翠的瞳直直的撞入自己心底:“这太清殿更是……呵,想进就进,还是带兵带刀的进。若今日易子凛真要搜宫,便是孤也保不住你们。”
“擅闯寝宫乃是死罪,陛下多虑了。只是恕臣冒昧,陛下是何时知道潜龙水榭的护卫被换成了龙图卫?私换禁军,为何顾将军未曾跟臣说过?”倒是先楚麟城开了口,可话一出口,楚麟城才发觉自己压根不会安慰人。萧锦棠的转过头看向了楚麟城,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们不也是擅闯寝宫吗?至于龙图卫,孤登基时曾和易子凛有过一面之缘,方才观其兵士甲胄瞎猜的。”
“……”楚麟城被这有些过分随意答案梗的不知如何接话,楚清和瞧这气氛又僵起来,忙道:“哥哥嘴笨,陛下您可别介。”她说着眨眨眼,一抹俏意跃上她的眉梢眼角:“我们这是路过,陛下您可别误会。”她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子靠在床畔:“我倒是觉着陛下您一点都不窝囊,你可算是一人挡了千军万马呀。”
“千军万马?郡主委实言过其实。”萧锦棠垂下眼,却见楚清和歪着头对自己嘻嘻一笑:“哪里言过其实了?但若您不保我们放任搜宫,那穆氏会怎么想陛下?我们顶多再去挨个板子,但陛下您私下勾结楚氏……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若我们真被拉出去斩了,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孤倒不知麟懿郡主如此聪慧,当是孤孤陋寡闻了。”萧锦棠忽的笑了起来:“郡主想问的,是孤为何会选择护住你们罢。”
楚清和眨眨眼,明眸流转过萧锦棠的颊侧:“陛下当是信忠烈之后。”
“忠烈之后?”萧锦棠敛下眸,几个字儿在他唇齿间辗转几分,似细细咀嚼其中意味:“忠烈不忠烈,谁又能说的定呢?孤在深宫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谁都不要相信。”
“可你必须相信。”楚麟城突然开口,缓声沉肃道:“楚氏先祖五百年前就发誓效忠于大周,陛下怎可轻疑?”
“孤信什么?孤若信臣,难道太师不是孤的臣子么?孤若不信,又如何令太师代行御笔朱批之权?”萧锦棠眉峰微挑,方才柔和的神色瞬间敛。他再抬眼望向楚麟城时已然眸似寒冰,且凛且冽:“他还会教给孤为君之策,而楚氏呢?坐拥一方兵权,难道孤之卧榻还能容猛虎酣睡?”
“陛下!”楚麟城声音顿时拔高了个八度,他只觉心头顿时腾出一股火气直冲天灵。他能承受朝臣非议亦能为国为君与之权谋倾轧。但这一腔赤忱,又如何能被自己所尽忠的君王所非议?
“兰氏专权摄政,乃为佞臣。谁是猛虎,陛下您——”
“哥!”楚清和低声呵止了楚麟城,她悄悄握住楚麟城的手安抚,一双明眸俏生生的看向萧锦棠:“猛虎不提,可陛下现下能倚靠谁?代笔朱批,陛下莫非心甘情愿?或许单论家族不成气候。但现下兰穆二家联合,而穆家与齐王相勾结。定国大长公主一家向来不参与党争。陛下可选择的余地委实不多呀。”
“哦?”萧锦棠忽的勾了勾唇角,面上一派冷肃之气尽散:“若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孤还以为郡主深谙读心之术。”
楚麟城听得一头雾水,这小皇帝方才还将自个儿同那兰氏相较,怎么现在转态跟变脸似的?可还未等楚麟城反应过来,便见萧锦棠忽的坐正,对自己揖了一礼:“孤方才冒犯了。只不过孤还有一事不明,素闻楚卿学富五车,还可请楚卿答疑否?”
楚麟城忙正坐肃容回拜,萧锦棠这一礼分明是对师长所行,如此大礼,几可比肩太师尊仪。
“陛下请问。”
“这几日太师行课,孤却听得不大明白。”萧锦棠说着顿了顿,缓缓道:“《帝策》有论,堂溪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
楚麟城眉心微皱,迟疑半刻才道:“陛下若是对《帝策》内容不解,自是可以于早课之上提问太师,为何要提问于臣?”
“那孤闻礼辞让,全之术也,可对?”萧锦棠没回答楚麟城的问题,仍是自顾自道。
楚麟城抬眸看向萧锦棠,此时他亦管不得什么直视圣颜:“为臣之道,不同于为君之道,还请陛下明示。”
萧锦棠倒没被楚麟城审视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反倒是迎着楚麟城的目光与之对视:“楚卿莫非还不明白孤话中之意?”
楚麟城心下迟疑,帝问不可轻回。他想着该如何委婉的表达自己看法,却不想萧锦棠一字一句,沉缓而言:“现下朝堂之上,君臣不分,孤若不藏锋敛芒,试问谁能容得下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