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红提点过寿康便匆匆回了萧锦月的禅宫,经今夜一探,斜红也明白楚清和如今在萧锦棠心中的分量。但最令她心忧和隐惧的并不是萧锦棠与楚清和的关系也不是寿康的妄议——她跟随萧锦棠多年,再了解不过曾经的九皇子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为了大局可以隐忍一切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尊严性命都可以踩在脚下。而今他是皇帝了,他又怎会因为自我的感情而去影响大局呢?
萧锦棠的孤忍与狠绝是刻印在他的骨血中的,斜红虽是内宫之人,却早在萧锦棠手握匕首托付萧锦月与自己时便已知晓他的狠绝更胜先太子。亦是只有他这般的人,才能真正坐稳这个帝位。而这世上,在心性之上能与萧锦棠比肩的,估计亦只有自己如今的主子——明毓长公主萧锦月。
斜红一直知晓这对兄妹心性极度相像,他们都是像狼一般的孩子——斜红怎么也不会忘记,那日飞白冤死棠棣阁前,萧锦月拉住自己的手和那眼中如燃烧一般的荧荧碧色。那一瞬间,她分明觉得拉住自己的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头愤怒的、磨牙吮血的小母狼。
而这头小母狼逐渐的长大了,她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好年纪,半年的温补下来也让她拥有了让她曾羡慕的,如同初绿的柳枝般婉转窈窕的身姿。她苍白甚至是泛着蜡黄的皮肤变得如玉般莹润,枯燥的头发也变得宝光潋滟起来,而她的眉眼也好似被春风所舒展,那微扬的眼尾逐日蕴积的娇媚风情而越来越像当初的俪嫔,但比之俪嫔,她眼角略弯恰如钩,风流妩媚之姿更甚其母。
然她的城府亦与她日渐初显倾国之姿的容颜一般每日俱增。在搬到临晚殿后,斜红才发现其实萧锦月在私下里与人前是截然不同的,在教书大人与其他下人前,她是烂漫且天真的,甚至在萧锦棠面前,她亦是会笑着去柔声撒娇讨兄长欢心的。可唯有无人或与自己独处时,她才会显出那冷僻孤戾的一面。
能看到萧锦月隐藏的一面,斜红自己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感到悲哀。
萧锦月的寝宫是在女眷禅宫处最靠里最僻静的地方,此时已是四更天,除却驻守在禅宫前的侍女和内监外便再无人了。檐下昏暗的风灯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斜红褪下御寒的披风后便往内寝走去。内寝里灯火幽微,本该早已歇下的萧锦月此时正跪坐在烛台前绣着一副画儿,雪白锦缎上一朵雍容的牡丹花在她素白指尖下栩栩如生的绽放。
“是姑姑回来了?兄长与麟懿姐姐那边情况如何?可是已经歇下了?”萧锦月听得内寝之外的动静,轻声开口询道。而听得萧锦月呼喊,斜红忙进到内寝,她见着萧锦月正坐在灯前绣着花,忙又拿了盏烛台放到萧锦月案前:“启禀殿下,陛下已回禅宫歇下了,只是扭伤了脚,静养两天便可。而麟懿郡主染了风寒,烧的厉害,但太医说郡主身子好,亦无甚大碍,好生将养几日便可痊愈。”
“皇兄无事便好。”萧锦月一面说着将手中绣品拿起对着光看了看:“明日咱们去带些东西去看看皇兄和麟懿姐姐……还有,母后。”话至此处,萧锦月好似忽的想起什么一般转身对斜红问道:“对了,那些犯妇的尸身被如何处置了?”
斜红闻及此言不禁眉峰一皱,她迟疑半刻后方才答道:“今夜眠龙山下火光燎天,回来的兵士说郡主下令将那些犯妇的尸身就地火化葬了。”
“就这么烧了?这也太浪费了些……不是里面还有曾经母后的伴嫁侍女么?”萧锦月荧碧的瞳中竟是流露出一丝不满,她如今已蓄起了甲,如玉葱般纤长的指甲轻轻的划过锦缎上的牡丹:“本宫还说去给母后送点什么……比如物归原主之类的,想来母后能再见到自己那伴嫁侍女,定会开心不已。毕竟这深宫寂寞,没个说话的人可不好过。”
斜红没有答话只是抿了抿唇,心下却只觉窒涩压抑的紧。她亦不知从何时起,眼前这位几乎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公主竟会令她产生如此怅惧的想法。昔日的萧锦棠虽孤戾,但总会流露出些许温情,她也明白萧锦棠对她的感谢愧疚是真。而与兄长不同的是,萧锦月更似是一种彻骨的冷漠,在她眼里心中,除却萧锦棠外,任何人都不过一件死物。若说萧锦棠尚留有一丝人性温暖,而萧锦月则是真正的石心一颗。
斜红怎么也没想到,待人温柔和蔼的俪嫔娘娘所留下的儿女,竟最终成了这般可怖模样。难道这就是萧氏皇族镌刻在血脉中的本性么?传说萧氏皇族的殷色飞龙旗最初是由萧太祖用敌人鲜血为墨泼画而成的图腾。这是以血成就的无上荣耀与丰伟,真正的萧氏皇族之人皆血烈如火,永远跳荡着征服和掠夺的本性。
萧锦月的倒没在意斜红心想作甚,她一面将那绣了牡丹的锦缎自绷子上拆下一面侧首看向斜红:“对了,本宫交代你的事儿办得如何了?这次太后宫中折了这么多人手,可能将我们的人给插进去?”
“回殿下的话,已经插进去了。”斜红闻言立刻跪在萧锦月的身后低声道:“那人名叫翠屏,是奴曾经在浣衣局的旧识。入宫时间久而又是个孤女,听得能出了浣衣局替长公主当差,只道知遇之恩没齿难报。”
“难报什么?这宫中多得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的。也得看有没有这个心,有的事可不是嘴上说说也就罢了的。”萧锦月的嗓音依旧柔柔的,然嘴角却勾起一线冰冷且戏谑的弧度:“对了,这翠屏为人如何?”
“回殿下的话,翠屏素来不善言辞不多言语……若不是因着这般缘由,也不至于入宫十余年还呆在那浣衣局。”斜红不知为何萧锦月会突然问起这一茬,可还未来得及等她细细揣摩萧锦月的话中之意,却提听得萧锦月低声笑道:
“既然是姑姑都说好的人,那本宫也就放心了。就让她好好顾看着母后吧,也算是替本宫尽了份孝心……母后心疾需要静养,姑姑,你明儿去让张太医哪儿拿几服药安神静心的要去给母后送几服去……先太子暴毙时不是在东宫里搜出好些曼陀罗干花么?也一并混在药里送些去,好好给她下下火气。”
“以后那翠屏就负责看着太后吃好喝好,好好的、尽心的伺候着她。别让她操那么多的心……等再过些年,说不准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呢?”萧锦月说着轻声一笑,垂眼定定的看着手中的锦缎,她眉峰微皱,莹绿色的眼瞳蓦地掠过一丝晦暗:“想来皇兄现下心里应是难受的紧……这几个犯妇的贱命跟那太后,可真会给皇兄与本宫添堵……若不是太后如今还对皇兄有用,本宫……”
萧锦月声线冰寒,哪儿还听得出半分平日里的娇声软语。斜红只听得她话中的刺骨杀机,顿时垂首不敢再看。见她这般情状,萧锦月不禁清凌凌的笑出了声儿,她弹了弹玉葱似的纤长指甲,抬手勾起案上的银剪,斜红见状心头惊惧更甚,她知现在的萧锦月的确是动了杀心——在某些小动作方面,萧锦棠兄妹几乎一模一样,而萧锦月现在的动作,就像极了当初拿着匕首试探自己的萧锦棠。
这兄妹两人的血管里都奔涌着癫狂绝戾的血液,一个胆敢谋杀当朝太子,一个欲对当朝太后下手。斜红只觉里衣早已被涔涔冷汗浸湿,她明白,自己委实知道的太多了。此时的萧锦月也在试探着自己,如果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等着自己的,绝对是一刀封喉。
“殿下,咱们虽然将自己人送去伺候太后娘娘,可这宫里还有龙图禁卫呢。”斜红死死的盯着地面,竭力稳着声线佯装平静道:“龙图禁卫的易子凛统领可是穆侯爷的亲信。”
“易将军啊……”萧锦月听得斜红提点,指尖轻点案面间唇畔却是勾起一线莫测笑意,她沉吟半刻,却忽的抓起案上的牡丹绣缎往烛火上燎去。火舌转瞬便顺着绣缎往上舔舐而去,斜红低低惊呼一声,忙要伸手夺过那着火的绣缎免得伤了萧锦月的手。可萧锦月却丝毫不惧的将那绣缎狠狠的摁在案上。火焰顷刻熄灭,一方好端端的牡丹顿时只烧的只剩半张残破的残枝败叶。
“殿下……您这是作甚!就算觉得这绣品绣的不合心意,剪了或是扔了都好,怎么能亲自烧了呢?这若是伤了手……”斜红也顾不得礼仪尊卑了,她慌忙捧起萧锦月的手细细查看,生怕她被灼伤。萧锦月垂眸看着焦急捧着自己手的斜红,眼中划过一线意味不明的情绪。她的手微微颤了颤,终是柔声道:“姑姑,无妨事儿的。”
斜红听罢方心下一定,然下一瞬她便看着萧锦月将那半张残破的绣缎放在了自己手中,她略略抬眸,却见萧锦月端的是言笑晏晏:“姑姑,回宫以后,你就让那翠屏把这个丢在鸣鸾殿的香炉中罢,想来母后定会喜欢……这夜亦深了,你也快去歇息罢。”
“……是。”斜红心下一叹,心中更是涌起一阵难言的百味陈杂。她接过了萧锦月手中的绣缎将之放入怀中:“殿下亦早些歇息罢,婢子先告退了……明早殿下便穿陛下所赠的藕荷色赵粉穿蝶裙罢。”
“还是姑姑想的周到。”萧锦月闻言旋即柔婉一笑,眉眼间的烂漫灵动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斜红再度对萧锦月告了礼后才退出内寝,见得斜红离去,萧锦月却并未歇下。她拿起案上梳妆匣的银簪替自己松松的挽了半盘髻后便拿着方才的银剪拨弄着案上烛台里的烛芯。烛芯被拨弄的噼啪炸起几星明亮烛花,萧锦月以手支颌的半倚在案上,指尖一错却将那烛芯猛地剪断,内寝顿时漆黑一片。
袅袅的青烟在黑夜里盘旋而散,此时无人得见萧锦月的冰冷眼神。她斜斜的躺倒在柔软温暖的羊绒毯上,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蜡烛熄灭后的焦糊味道,心下却是思绪不休——
作为萧锦棠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太了解兄长是个怎样的人。这世上最掣肘萧锦棠的事不是那纷争无休的朝堂,而是他自己。萧锦棠总是有着太重的责任感,他总习惯去背负一切……就像当初在棠棣阁中,明明他可以放弃自己换的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或许他还能在某一次替太子做事时逃到天涯海角再不归来……这怎么都比困锁深宫的强。
可就是因为她的存在,萧锦棠才会这般自甘作践的留在这宫中护着自己。萧锦辉笃定萧锦棠不会逃,因为萧锦月就是拴住他的链子,只要萧锦月在,那萧锦棠一辈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而当时缠绵病榻的萧锦月却多想自己的兄长若是没有那么多该死的责任感该多好,这样他就不会被她拖累。
为什么,他总是在为旁人思量?思至此处,萧锦月眼神一凛,她向着无边的夜色缓缓抬手再缓缓握紧,直将那纤长指甲刻印在肉中才缓缓松手——从前她是萧锦棠的软肋和累赘,现在她不能继续再做这个累赘了。她要成为萧锦棠最坚硬的甲胄与刀剑,朝堂上那些人哪个是真心的?不过都是互相制衡互相利用互相背叛。
那楚氏的兄妹再好也不过是外人,这天下间,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萧锦棠。因为这天下间没有一个人像自己这么敬爱和了解萧锦棠。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流着的是相同的血液,没人能比他们更为亲密。
萧锦月这般想着,思绪却是逐渐的散漫开来。夜已深了,淡淡的困倦之意渐渐袭上心头,就在萧锦月打算起身安寝时,却忽听得窗外响起一阵奇怪的沙沙声,这若是说风过树梢,那这风也未免过大了些。萧锦月抬眼一瞧,却只见着窗棂上树影叠叠摇曳。她缓缓起身向着花窗走去,窗外吊着的风灯轻摇着,映在窗棂上的光倒像是多云日的昏黄胧月。
萧锦月低笑一声,却是转手轻轻推开轩窗将头探了出去。她将胳膊搭在窗沿,脑袋枕着胳膊往斜上瞧去——
她只见着在对着自己后窗的松树的枝丫上正坐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他身覆软胄,古铜色的肌肉漂亮且均匀的覆在他年轻朝气的身躯上,就像是一头年轻的豹子一般。而那少年嘴里正咬着一串花枝,他应是准备偷偷下来的,见得萧锦月忽的开了窗,竟是一个没坐稳摔了下来。萧锦月睁大了眼,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见着少年一个漂亮的翻身无声的落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