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玉此言一出,最为吃惊的不是平白被泼上一身无妄之灾的柳言萧,而是听到杨廷玉名字时便担忧杨氏父子会联手将自己通贿大理寺少卿的事儿抖露出来的兰卿睿。兰卿睿委实没有想到,杨廷玉竟会睁眼说瞎话去污蔑柳言萧。而大理寺少卿李嘉易则更是惊疑不定,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自处。而柳言萧亦未曾想到会有这层变故,今日本该是他去眠龙山向萧锦棠述职的日子,可未曾想到职务未述,自己倒先被人参了一本。
杨廷玉此言落出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上诸臣倒真没想到他居然敢去弹劾听风执令使。这听风小筑本就是为皇室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的地方,朝上明眼人都知晓陛下与兰卿睿之间矛盾笃深,听风小筑在此案中本就是针对兰穆联盟而来,酷吏也好严刑也罢,总之能得出让萧锦棠满意的结果就是对的。至于冤情与否,又有谁去在意呢?这军粮贪污一案,说穿了就是新帝与士族门阀之间的博弈。如今穆氏放权,兰氏独木难支,谁都知是萧锦棠下了兰卿睿的威风,且兰杨二氏平日关系也说不上好,甚至算起旧账来过节还不少,这杨廷玉又何必赶着去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柳言萧极快的瞥了眼面如土色的李嘉易和神色复杂的兰卿睿,略略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他脑内思绪急转,想着自己应是没有得罪过杨氏或是与杨氏相干的派系家族……思至此处,他忽的想起今晨听风小筑的探子来报,说杨明正与曹清徐昨日私见姜叡,而姜叡在见过二人后又去了趟兰府,最后竟连夜出城往眠龙山方向去了。更为巧合的是,今日姜叡托病不出,一副要把自己置身事外摘得干干净净的做派——
种种线索因果串联而起,柳言萧心下不禁生出几分猜测。他抿了抿唇,决定先稳住阵脚静观其变。毕竟论着心思难测,谁也不是那皇座之上的少年皇帝的对手。如今朝势未定内乱未平,萧锦棠绝不会自断臂膀拿自己开刀。
“孤记得,当日柳爱卿突审石简一族时用了刑。而石简与石洪也对贪污军粮数目及销赃去处皆供认不讳,且销赃商家账目也对的上销赃之数……怎么,是复审时出现口供物证取对不上么?”萧锦棠斜倚御座,眸光微沉,指尖有一茬没一茬的轻点着杨廷玉递上的折子,似有所思。
“回陛下的话:复案提审之时,涉嫌销赃贪污商家的账目细列与先前于听风小筑初审时的口供微有出入。负责监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李大人遂令微臣重新核对账目口供。微臣经由调查发现陈氏商行销赃数目并非三万石而是一万石。而之所以查出三万石,是因陈氏商行常有租借本家仓库于其他商行从而盈利的商业途径,但关于对方存放货品,却是不知来源亦无权查看。”
“租借存放这两万石的商家分别是京中贺氏、曲梁韩氏、颍阳晏氏三家。但当日柳大人急于结案加之陈氏商行仓库账目还未曾与本家报备,故而这入仓记录米粮三万石便全数算在了陈氏商行头上。而柳大人对石氏主仆严刑逼供,更加剧了其余涉案人等的恐慌,为求保命,便联合串供诬陷陈氏商行。于此,李大人便令责大理寺重录证词抵对物证。复审供词物证业已全数整理归案,随时可供陛下查阅。”
杨廷玉言辞凿凿,说罢对着萧锦棠又是一叩首。柳言萧心头怒起,但碍于朝上境况却不便发作,只好强定面色暗中在大袖中握紧了拳。他心知自己调办军粮贪污一案的人都是自家培植的亲信,在汇报结案前再三审过细节要处,是绝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让人抓住把柄的。什么初审威逼串供,分明是复审之时大理寺暗中更改物证后买通嫌犯串供以蒙蔽圣听!这等伎俩,一听便是兰氏通贿李嘉易要构陷自己保下陈思和所设。
可柳言萧未曾想到的是,这次杨廷玉居然会站在兰氏这一边。他心下纳闷之际又不禁暗唾这大理寺内部竟如此狗胆包天。他不禁抬眼偷偷向萧锦棠瞥去,但却见萧锦棠面上镇定自若甚至可堪说神色悠哉。他并未对这份弹劾表现出丝毫愤怒之色,反衬的他唇畔三分笑意混沌难言。此时的他以手支颌,目光颇为慵懒的扫掠过战战兢兢的群臣,却是良久不言。
皇帝的沉默让一切虚伪阴谋猜忌于窒息的寂静中疯狂发酵,柳言萧只觉自己的额头于脊背不受控制的渗出冷汗。他肃立垂首,脑内思绪急转。可比之心下慌乱的他,更为忐忑不安的却是大理寺少卿李嘉易。只幸得官袍宽大,否则一定会让人瞧出他两股战战手抖不休。比起冷汗淋淋的柳言萧,他只能靠着憋气来让自己勉强还站着不会失仪软倒跪地——他想不明白杨廷玉是何时私对的案宗,分明犯人从听风狱转至大理寺后,他便亲自主理此案,将原述供告全盘否认。
这本是无差的做法,毕竟酷刑之下证词确不可取是真。就算杨廷玉知晓自己此举是为卖兰卿睿面子护下陈思和为弹劾柳言萧而搭桥,但依着杨氏父子目不容沙的性子,一定会想尽办法弹劾自己的通贿之罪。他既然敢冒险卖兰卿睿面子,自然有办法将此弹劾翻供的天衣无缝。可事情变故始料未及,杨廷玉怎么就弹劾起柳言萧了呢?他这一弹劾,谁知道又打了什么算盘,难不成兰卿睿还能说动了不知变通好似朽木成精的杨明正?
“李爱卿,你身为主理此案负责复审的大理寺少卿……你说,杨爱卿说的,可是属实?”萧锦棠慵闲开口,好似这顶能给柳言萧扣上渎职的大帽子在他看来不过玩笑。但渎职乃是重罪,萧锦棠又怎可能因私情而护住柳言萧?
李嘉易冷汗浸衫,但听得萧锦棠发问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行出臣列躬身拜揖道:“……回陛下的话:杨大人所说,句句属实。”
“物证呢?”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又翻了翻杨廷玉所递奏折,杨廷玉见状,忙再度肃拜:“回陛下的话:微臣已让大理寺官属携卷宗物证于朝外,只待陛下宣召即可观阅。”
萧锦棠闻言微微颔首,他略一抬手,站在他身旁的福禄便意会高声宣道:“传陛下口谕:宣大理寺臣属携卷宗进殿觐见——”
柳言萧听得宣令,心底更是惊慌意乱,他几乎就快控制不住自己冲出臣列去指谏杨廷玉和李嘉易信口雌黄歪曲事实。但他又见萧锦棠犹自镇定,一时之间亦不敢轻举妄动。他明白萧锦棠的可怕之处……这是一个太过善于隐忍的皇帝,在他没有把握之前绝不会贸然出手。因为在他眼里,他并不是操控朝堂的棋手,而是明白自己亦是棋子中的一颗。他不会轻易损失自己为数不多的底牌,而待他出手,必会一击致命。
柳言萧此时只能信萧锦棠不会放弃自己,可他却是始终看不透萧锦棠的——因为萧锦棠是个把自己的性命身家都押在赌桌上的狂徒,这样不要命的人,他真的会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吗?自己不过是个给先帝做脏活的听风执令使,且还在东宫为先太子办过事。先太子对萧锦棠做过什么,自己是在清楚不过的,难道萧锦棠不曾对自己怀有一点恨意么?他分明恨到不顾一切也要与先太子同归于尽。
而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手无实权任人宰割的九皇子,他是初初掌权的少年皇帝,他要像他的父皇一般制衡朝堂巩固皇权。而兰卿睿虽为萧锦棠不喜,但也是制衡朝堂的枢纽,难道萧锦棠真打算放弃自己从而收买兰卿睿?若是放弃自己换一个太师,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赚——不,萧锦棠不会这么做,若是兰氏加入帝党,那便等同于与楚氏成了一条船上的同僚。自大周开国以来,兰氏掌文楚氏掌武,二者相互制衡方得皇权稳固。
念及至此,柳言萧又以此理强定了定心神。殿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原是大理寺的臣吏捧着卷宗快步进殿。臣吏跪倒于殿前肃礼呼拜,宣政殿内随侍的内监忙下去接过案宗捧至萧锦棠的御案之上。萧锦棠抬手翻过卷宗,一时之间偌大宣政殿内静若落针可闻唯余翻卷之声。
“这案宗之上,果真是事无巨细。孤也曾亲阅过听风小筑的初审案宗,比对之下果真欠缺良多。”似是过了一瞬又似过了好几个时辰,萧锦棠终于合上案卷将之递由福禄。福禄接过案宗,又将之奉至珠帘翠幕后的定国大长公主手中。
柳言萧听得萧锦棠此言,更是心下大惊,他终是再忍不住,忙行至殿中并着杨廷玉之侧肃拜而下:“微臣惶恐,但案宗一事,还请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