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徐州治所,刺史府。
此刻,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徐州刺史陶谦的卧房内同样也亮着灯。
陶谦盯着那灯盏不转眼,陶俑人像造型顽皮,张嘴瞪眼,两手上举,脑袋上托着一口小巧的盆,一根灯芯在小盆里盘了几圈,再支出一小段,耷拉在盆沿上,扑哧扑哧汲吸着灯油,燃得正旺,偶尔爆裂一个小小的花火。
徐州富足虽不及司隶,但也非幽州一般苦寒,只是湿气太重,家里的妇人早有怨言,说每逢天气转凉,腿脚就会有不适。
陶谦年过五旬,好不容易从幽州调回司隶任议郎,屁股还没坐热,又是一纸调令,南下徐州,依旧是秩六百石。
“老爷,陈东海他们已经到了,我把人请在书房,您看……”那老奴躬着腰,从彩绘屏风后探出脑袋问。
陈矫,东海郡太守,为人坦率多智,陶谦如果有要事,总会与之相商。
陶谦摆摆手,示意自己随后就到,坐起身子,果然双膝酸胀,捶打了两下,陶谦才信步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半扇墙都是镂空成架,摆满了卷牍公文,书房的南角,用屏风围成一处雅居,几个蒲团放在地塌上,闲来无事,陶谦就半卧在那里看书,不过现在的书房里,不只有陈矫,几乎就近的徐州要吏都来了,趁着刺史未到,个个小声谈笑着。
陶谦还未进门,就拱手说道:“劳诸位久侯,时至亥时,还烦请诸位相商公事,此谦之过也!来人,快给诸位大人备些糕点吃食!”
众人回礼,寒暄一阵分主宾落座。
陶谦叫人拿出两沓文书,指着其中一沓说:“诸位,此乃徐州各郡上表的疫患文书,且先传看!”
七八个人各拿一本,看完了又相互交换,脸上的表情越看越凝重。这些文书上无不说的是各自郡县的瘟疫如何如何严重,官吏如何如何不辞辛劳,然后归结到两个字:要钱!
陈矫不过做做样子,自己东海郡的陈情也在里头,只不过东海郡府和徐州刺史府同在郯城,近水楼台好,也不好!东海郡什么情况,陶恭祖只要不是傻子,都一目了然,所以,这些文书中唯一还能不偏不倚的,可能就只有自己。
“嗯哼!”陶谦见传阅得差不多了,又拿出一本,“诸位且再看这本!乃是广陵太守张超日前加急送到。”
张超给徐州刺史陶谦的呈帖让陶谦本人也大吃一惊,如今各郡都是诉苦说难,唯独广陵是报喜,陶谦拿不准,这些帖子是都往洛阳送,还是压下一部分。
陈矫等到所有人阅完,最后一个把张超的呈帖拿到手里,一看,才知道为何众人都面色古怪,这种疫情大事,张超不可能作假,而这张帖子呈上京师以后,广陵一众官吏封赏肯定是跑不了,不过其余郡县就悲剧了。
偏偏张超的治疫之法来得晚了三五天,其中的古怪,让人不得不怀疑张超的动机,会不会是故意让其他人难堪,来衬托出自己坐镇广陵的才干出众。
其实,这不怪张超,如果可能,他肯定第一时间上书,邀功还来不及,哪能琢磨出那么多道道,只不过瘟疫发生的前几日,他都怕得要死,躲在府上不敢出门。
治中从事王朗出声说道:“陶公,朗之愚见,不如先发诸郡文书,晚一日,再发广陵!”
王朗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先呈上去其余郡县的帖子,晚一点再呈广陵的,那就说明大家一起遭了灾,只不过你广陵郡先想到了办法。这种天灾人祸,本就人力难抗,能有办法是侥幸,没有办法并非无能。如此一来,广陵依然有功,但其余郡县却也无过。
在座之人纷纷点头,无不对王朗的妙想交口称赞,连上首陶谦也捻须称好。
陶谦为人谨慎,怕有疏漏,又问向陈矫,毕竟在坐的属他权柄最重,很多人一向唯他马首是瞻,“不知陈东海觉得可还妥当?”
众人停下商议,都看过来,陈矫不与人直视,盯着张超的文书说:“检核地方,上呈下表,原属陶公之职,下官本不该多言……”
这陈矫什么都好,就是很少与人推心置腹,陶谦打断,“唉!今日集思广益,本就是为了徐州同僚,季弼但说无妨!”陶谦不再呼其官职,直呼陈矫表字,摆明告诉陈矫,我陶谦把你看成自己人。
陈矫微微顿了顿,放下手中文书,“不知陶公以为,张广陵此人,行事如何?”
张超张广陵?陶谦沉吟道:“虽出行伍,但干练雷厉,季弼此言何意?”
陈矫却不再多说,只闭着眼睛发呆,陶谦觉得很没颜面,又不好发怒,况且人家一郡太守,本来就不是自己下属,来此议事,纯粹是给面子,正想再问,别驾陈登拉了拉袖口,又凑近耳语了几句。
陶谦听完,脸色大变,一言不发,众人不敢相问,都默默吃着糕点。
片刻过后,陶谦也不再问疫情的事,转而指着另外一沓文书,说:“此乃岁考在即,各郡例举的孝廉,除了广陵暂且未定,其余各地都保举了至少一人,诸位且看看,是否还有缺漏,莫要埋没了人才!”
诸人都不明白,话题为何突然转到了举孝廉的事上,感觉气氛不对,粗略看了看之后,都说还好,并无意见。
陶谦本来想重点问问孝廉的事,所以放在最后,可疫情呈书的事情一商议,才发现自己本末倒置,差点出了大纰漏,所以也没了心情再谈。原本举孝廉才是自己拉拢人心,巩固徐州根基的推手,陶谦现在也只能暗道一句可惜!
“误了诸位与佳人相伴,且明日还有公干,谦不敢久留各位,不然,定与诸君痛饮三杯……”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陈登从大门口出去,跟他人道了个别,绕了一圈,又从刺史府后门来到书房,果然,陶谦还坐在那里没动,看着张超那张文书出神。
“哦!元龙来了,且坐!”
“陶公!”陈登重新见礼。
“莫要虚礼,你且近身来,说说,陈矫之言究竟何意。”
陈登不禁有点失望,方才临走前,陶谦故意引着自己看向油灯,灯?岂不就是“等”吗,自己这才会意而来。陶谦的为人不错,绝对算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官,要不然瘟疫的事就不用商量,直接一股脑呈上去了事,反正刺史的职责只管上传下达,谁遭殃谁褒奖,与他无关。可是,陶谦想当好人,又不足够聪明!
“陶公以为,以张广陵之为人,有无可能早已传书京师?”
“嗯?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陶谦一拍膝盖,“确实!要不是元龙提醒,我还差点犯了个瞒而不报!这种事,他张超做得出来!那依你之见,这文书到底该不该上禀?”
陈登不再纠结文书的事,说:“陶公以为,而今我大汉四处不平,有无可能改刺史以牧州郡?”
“元龙可是听到有风声?”陶谦大感意外,看表情就知道没想过这种情况。
当初,汉武帝分全国为十三州(部),各部始置刺史一人,行检核问事之责。后来,汉成帝绥和元年改刺史为州牧,总揽军政,牧守一州。不过再后来又改成了刺史。刺史与州牧的本质区别,说简单点,刺史就是皇帝派到地方的眼线,州牧则是皇帝派下来统领一州的亲信。
圣上有没有想法恢复州牧?陶谦仔细一想,以眼下的情况,还真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坐上徐州牧的可能岂不是最大?陶谦想想就激动,脸色开始红润。
陈登看见陶谦表情变化,松了口气,陶公只是缺少点急智和魄力,其它还好。“风声倒是未必,不过陶公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陶谦扯着胡须,一不小心拽下一根来,顾不上痛,“那以元龙的意思?”
陈登一笑,意味深长,“当然要呈禀上去,不仅要呈,还要都呈上去,不仅要都呈上去,还要自写一封,大书特书张广陵的功绩!”
“那岂不是落井下石?”陶谦犹豫,其他郡县的人怎么办,抬头去看陈登,他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
陈登该说的都说了,也不再劝,不辞而别,留下陶谦在书房里又苦坐了半个时辰。而后他并没有开始磨墨提笔,确定四下无人,走到抽屉里拿出一封写好的奏折,不太放心,打开又看了一眼,上面写到:叩请皇帝陛下万安,臣徐州刺史陶谦,察广陵郡郡守张超,苦觅良方,治疫及时,每有百姓患疾,势必身先士卒……
“来人!将此折连同各郡文书一并上呈京师!中途过驿不停,八百里加急!”
陶谦回到卧房,没有立即就寝,用指甲拨弄了几下那盏油灯的灯芯,又亲手加了些灯油,让它继续烧着。
陈元龙倒是聪慧,刺史重更州牧,势在必行,不过还有些时日,急不来的!
陶谦望着那盏灯出神,灯?等!自己这么多年都熬了过来,多上个两三年,又何妨。
当今的大汉天国,就是被人脱光了衣服,践踏凌辱得体无完肤的婊子,摇摇欲坠。士族、宦官、外戚轮番上阵,谁都对她垂涎三尺,但她还没倒,还能拼死反抗,于是,天灾补了一刀,黄贼补了一刀,瘟疫又补了一刀,刀刀见血!下一刀,便该是分封州牧,如果还是不倒,那最后一刀,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