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能把自己单独引到一处小院,门匾上写着的,便是“藏经阁”。
跟刘诚想的不一样,虽然名字中带“阁”,这藏经之地却如一间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僻静不说,连搭建得也是黄泥灰瓦,只多种了几株菩提。
满院子里堆满了发霉的青简,一一铺开,趁着冬日日头正好,拿出来晾晒、修补。
那所谓的住持悟智,背着身子伏在案桌上,手中执笔在一张绢布上仔细认真描着什么,只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他头也不回,道:“师弟来了!还不快些进来!”
刘诚回头,找了找,悟能不在,压根儿就没进来,临走的时候,还连藏经阁的门都顺手给掩上了。
“悟能大师他,许是有急事!小子冒昧……”
那住持转过脸来,“我就是唤你,关悟能何事?”
刘诚一愣,高鼻大眼,外国人!
那住持老和尚让出屁股下还热乎乎的蒲团,自己却盘坐在黄泥地上,招手说:“师弟快来!师兄这里除了经书,别的太简,不过光是这墨香,就沁人心脾。”
刘诚挠着头皮,摸不着头脑,看来代师收徒的事悟能不仅当了真,还跟这老外通过气儿,婉拒道:“那……小子何德何能,入得了大师法眼,还敢忝为大师师弟……”
住持老僧停下手上的尖尖细笔,他已经一丝不苟在白绢上写下了串串蝇头小字,那字写得跟考试用的小抄一样,不拿放大镜,还真看不清楚……
“师弟可有疑问?不急,待我慢慢道来!”
见老和尚边写边说,刘诚随手抽取了一份竹简翻看,却不想麻绳成了粉末,哗啦啦全散开了来,空气中一阵翻飞的,全是绚烂五彩的尘。
老和尚叹了口气,佛典译书全都放了多年,也翻看了多年,那麻绳早不堪重负,再这样下去,连笔墨字迹都会浅白,荒了传佛,如何对得起先贤。
见刘诚一根根小心拾起,他说:“我早年自安息国来,俗家本名安清,师尊见我愚钝,赐下法号悟智,常年也就跟随师尊翻译佛典,可惜师尊圆寂时,遗下大量未译佛法典籍,无论是大乘、小乘,未尽之事太多,我便这小院里随意一坐,就已白驹过隙了将近二十年……有时候,真想出去走走看看……”
二十年?
这老和尚快成黑山老妖了!
“大师为何要把这佛典从竹简上重新抄录一遍,复写在白绢之上?”刘诚其实想问,换根结实的牛皮牛筋就成,何必没事瞎折腾,何况大门口顶着木板那俩傻帽不正闲着没事,叫来抄书岂不正好?
“唉!师弟有所不知,竹简笨重不说,保存也不易,写在绢布上自是好了许多……只是这绢布千五钱一匹,实在是……师兄我也只能摘紧要的抄写,还只能把字写得无比小气,更不敢假手于人……别的尚好,就是这盯着久了,双眼干涩流泪,仿佛无数长蚊在面前飞舞一般……”
刘诚旋即明白过来,可这安老头一口一个师弟叫得人别扭,“大师放心,我已请悟能大师代劳,置办佛事一应用具,往后的藏经,大可都写在最好的绢布上,即便是想抄录到稀少贵重的白纸上,也不是问题!”刘诚拍着胸口说道,别的自己没有,穷得只剩下钱。
“师弟有心!”悟智的反应没有刘诚想象中激动。
“不过代师收徒之事,小子看来还是作罢了事,小子天生愚不可及,也自由惯了,我哪里受得了那么多清规戒律……”
“师兄我早料到你尘缘未了,师弟身上的担子还很重,还得红尘游走,倒是委屈了!眼前就算你想剃度,师兄还不许。烦请师弟带发修行,没有清规戒律,师弟也莫要妄自菲薄,你的慧根不浅,外面的那么多僧侣佛徒,在贫僧看来,没一个及得上师弟你,悟能他也不行!咱们师尊他老人家坐化得早,不然,若是知晓我让师弟于佛道蹉跎,久不遁入,那才是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不用剃度?”
“不用!”悟智点头。
“可以喝酒吃肉?”
“可以!”悟智又点头。
“但我还想娶妻生子!生很多那种!”
悟智哈哈一笑,面前扬起团团尘土,“别人不行,师弟自是可以,师弟很特别,便是不诵佛法,不念佛经,不守佛戒,不入佛寺,一切随心皆可!那些俱是师弟的道,师弟的修行!”
刘诚一脸古怪,这算入的哪门子空门?
似乎了然刘诚心中所想,“只要心中有佛,便有慧根佛性,从你见到三生佛像那一刻起,你就已入佛门,没有繁文缛节,你便已是贫僧师弟。这里!佛便常存!”悟智用手指点了点刘诚的心。
刘诚的脑子里,那三尊泥塑佛像凭空而来,挥之不去。
“身世已悟空,归途复何去?今日,师兄就代师尊他老人家赐你法号‘悟空’!所谓幻由心生,唯守得住本心才可不动如山,方得始终。空、色、情,空者,空空如野矣,亦如此,才有容乃大。这世间的贪念,爱憎、哀乐、悲喜……因空见色,由色生情,自情悟空,灭了欲,破了红尘,总有一天,师弟大彻大悟,便已身处极乐……”
刘诚旁的没听懂,被悟空的法号吓了一大跳,脑子里的至尊宝跨着七彩云霞飞来飞去……
悟智和尚趁热打铁,借着刘诚浑浑噩噩之际,说了一大堆佛理,洗脑的功夫炉火纯青。
“佛言: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籸素之服,如敝帕。视大千界,如一诃子……”
“师弟!师弟!你可懂了?”
“嗯?哦哦!师兄说得真好,这是哪出戏来着?”
“此来师尊所译《四十二章经》,说的是佛主释迦牟尼自觉成佛后的感悟。”
“《四十二章经》?”
刘诚拿了那卷绢布就走,再这样听老头吹下去,老刘家真要绝后了,不过这书不错,说不定真藏着后世满清入关所抢财宝一样的秘密。
悟智也不阻拦,笑盈盈看着,等到小院的门一关,诵了句“阿弥陀佛”,继续在充满光斑的院子里,埋头抄着经书。
……
佛教的优劣都很明显,纯化民风,导人向善,抚慰伤痛,可太过温吞隐忍,如今的大汉,异族狼顾,个个虎视眈眈,百姓需要的是血性,这怏怏中华,应破而速立,断不能风雨飘摇几十年……
佛教的兴起自然不可阻挡,往后的历朝历代都香火鼎盛,既然如此,何不趁其萌芽,扬长避短……一时间刘诚想到很多……
没有信仰的人,本就是可悲的!有信仰的人……
刘诚出了小院,外面站满了一排排光头和尚,高长恭几人摸不清虚实,护着谈允贤退到了门口严阵以待。
“怎么回事?”众人摇头不及答话,那些僧侣全部躬身而立,齐刷刷喊道:“见过师叔(师叔祖)!”
谈允贤眼珠子睁得老大,一把捂住了小嘴。
刘诚小声在耳边说:“可以娶妻纳妾的,不碍事!呵呵!”
回头又正色道:“嗯!日后尔等多多诵佛念经,千万不可懈怠,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叔这趟别的没带,倒还有些污人佛心慧根的阿堵物,那个长恭……”
刘诚接过包袱,每人抓了一大把,嘴上勉励道:“看你们一个个瘦得,往后多买点鸡鸭鱼肉补补身子,酒肉穿肠过,佛主在心中嘛……”
刘诚突然觉得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白马寺的主人一般,诺大的产业将来要是做大做强上了市,自己会不会成了后世少林寺的方丈,那么有钱?到时候再弄个峨眉派,随时视察!
这买卖,做得!
路过禅房时,里面正在讲经布道,佛堂里难得坐满了信徒。
上方的中年和尚手掐佛印,所讲的典故,正是佛主涅槃前的遗教,他娓娓道来:“佛陀以吉祥的姿势,卧在娑罗双树林的床上,这时,风息林静,鸟兽没有鸣声,树木之皮流出水滴,百花萎谢凋零。佛陀心如止水,静静地向诸弟子作最后的遗教……”
那和尚见刘诚走进来,急忙想要起身给师叔施礼,刘诚嘴巴微微撅起,很亲民地摆摆手,示意让他继续,自己只是随意看看。
那和尚又道:“佛陀心如止水,和平常说法没有两样,静静地向诸比丘弟子做最后的遗教。”而后,陡然提高分贝,他学着佛主的语气道:
“诸比丘弟子!我涅槃以后,你们要尊敬珍重波罗提木叉,善为受持,不要遗忘。戒就是指导你们的大师,你们持戒,如贫穷的人得到宝物,如黑暗中燃起明灯。这和我住世,没有甚么不同。
诸比丘弟子!你们更应该节制六根,不要让六根追逐六尘,以免放逸堕落。好像管理凶悍的恶马,一定要用辔制,不然,将会把人牵坠入陷坑之中。恶马之害,只有一世,六根之害,殃及累世,这是不能不谨慎注意。
……
佛陀非常安静,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这就是将要进入涅槃的佛陀吗?叫人真难以了解,诸比丘弟子都在黯然的啜泣。”
台下的人静静听他讲完,开始起身散场。
一位老妪按捺不住,已经潸然泪下,她拉着边上路过的刘诚,问:“这世间真的有佛吗?”
刘诚也不知道,刚想出声安慰几句,那老妪无意中看了自己一眼,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呢喃着:“怎么是你你还没死?不可能的!不可能……”
刘诚不解,自己活得好好的,想伸手去扶,那老妪大喊大叫到:“不是我!不是我!”说完,拄着拐,踉踉跄跄钻进了人群消失不见……
“贫僧是佛,又不是鬼!阿弥陀佛!”刘诚自嘲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