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就站在前方的瓦盖廊亭下避雨,亭外开了不少无名的野花,风雨里飘摇,什么颜色都有。
他穿了一身新衣,却任由满头银发披在脑后,模样并不见嗔怪,面含微笑,冲自己招招手。
想必还不知晓自己已然得赦,且因祸得福还封了候,刘诚心生愧疚。
别看二叔公平日不太着调,可告老多年,已近耄老,尚需为了不成器的子嗣四处奔走,舍弃一张老脸不要,着实让人汗颜。
“叔祖怎来了西园?”刘诚跺了两脚水渍,整衫问道。
刘瑾一笑,“今日鱼塘起了鱼,后舍的鸡鸭也关进了笼,喂过马驹,我闲着没事,也就随便走走!”
东汉的士风,受儒家教化,又受道家熏染,讲究超脱,衣冠正、正气足,处乱不惊、坐怀不乱,刀砍脖子上还谈笑风生,可此处毕竟不是闲话之地,刘诚左顾右盼,拉着人衣角,“孙儿无恙,叔祖,若是又有故事要讲,等等也不迟,走!咱这就回家!”
“叔祖?”
刘瑾轻轻拂开,站着没动,只是笑骂道:“孽障东西!哪来那么多故事可讲,去吧!”
“去?去哪里?”
刘瑾终于肯挪动了两步,又像是忍不住开口,叹声道:“诚儿!翻了岁,你便虚岁十八,算是成了年,娶妻生子,也该有个大人样,不过叔祖万没想到……你还是这般丑,记得小时候抱你时,像个赖皮猴子一般……”
说到小时,他就此打住,转身而去。
“叔祖……”
留下张口无言的刘诚,二叔公的背影萧瑟,他微微摆手,沿着回廊径直向皇帝的书房而去。
……
刘瑾进来时,皇帝刘宏正摊开一幅丈许来宽的山河图,他凑在灯下仔细观摩,指着绸绢上的笔墨道:“瑾公怎才来?快快来看,这里!是狼居胥山,往西便是龙城,便是燕然……当年的冠军侯霍骠姚,长枪挑了匈奴王庭之后,便是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封的禅!”
刘瑾站定没动,自嘲说道:“陛下恕罪,刘瑾年纪大了,总有琐事忘了安排,这才迟来!外面尚且下雨,陛下这是?”
刘宏摸着脑袋哑然失笑,“呵呵!是朕孟浪了,汉土尚未攘平,却又总想着复武帝当年的荣光!哦!对了,锦候这封号可还妥当?”
“妥当!比预想的好。”
连宫中常侍俱是列候,满不在乎,刘宏摆手示意,“瑾公满意就好,将来锦候他年长些攒足了军功……我大汉的冠军侯有一,又何尝不可有二!”
刘瑾抬脚而入,看了一眼门侧,那太医令张奉唇齿乌黑,死了还挡在地上,用脚轻轻一撩,张奉的脑袋正好磕在墙根儿,流出满嘴的血。
他关上门走上前去,谦逊说道:“诚儿顽劣,陛下可莫要谬赞……张奉已死,看来,诚如陛下所言,果真打草惊了蛇!”
“哼!这奸贼,当朕真不知丹药里会下毒,死有余辜!”
“尚未功成,陛下不可大意才是!”
“无妨!朕都知晓,也早有提防!不然怎会缩在兵甲数万的西园里寸步不离,呵呵,你来!”刘宏极为殷勤,拉着人手走到厅左案边,他余怒未消,指着一个桃木黑匣,鼓动道:“瑾公打开看看!”
木匣并不华丽,猜不透所盛何物,刘瑾稍一犹豫,小心揭开盒盖,蓦然显露出一个白瘆的人头来,五官清晰,双目诚恐,他看过一眼随即合上,心叹道:“陛下!这又是何必!留着他尚且有用。”
刘宏拍拍人肩膀,回身落座,“朕本该唤你一声皇祖,只是,你遭难入过宫,不愿示于人前,更不贪图虚名,连宗正府里族谱上的名字也一并有意抹去,瑾公心中有芥蒂,朕懂!”
指着桃盒,他又道:“这陈逸可笑,先是联名百官欲除常侍,后又勾结张让设陷文武,到最后,居然敢拿捏着所有人的把柄,又来媚献于朕。”
刘宏说得口渴,倒了茶水一饮而尽,吐出嫩叶继续道:“为父报仇,说得天经地义,还不是贪生怕死、利欲熏心之辈!朕不是仁君,也最恨这般反复小儿!公不说,朕也知道,当年灭你谈家满门,又逼得你走投无路,为恶的正是汝南陈家子弟,仅此一点,即便那陈蕃再是声名显赫也该死,活该他暴尸荒野、举族流放,而今已让这陈逸又多苟活数年,岂有再放过之理!”
皇帝杀陈逸,强词夺理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伸张,刘瑾心中过意不去,张了张嘴,道:“陛下!这些陈年旧事你不说,我早便忘了,又何苦要再提起!”
“好!朕不提便是!”刘宏笑着继续去看山河之图。
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这绢质上等,也描得锦绣,刘瑾走到桌前,手摸着的地方正好是族地中山,他畅怀道:“家母生我时,便在这里,生下来尚不足月,小得骨瘦嶙峋,弱得奄奄一息,她怕我养不活,又四处找来傅母,还给我取名‘丑儿’,陛下莫笑,在乡邻农人看来,乳名取得越卑贱,兆祈着越容易成活……如今,刘瑾老了,已是将死之人,真不想再计较了,陛下的恩情,说不得只能来世再报。”
往日的瑾公惜字如金,今日却十分健谈,竟还说起了儿时的趣事,方才刘宏取笑那乳名,而后觉得不妥,又急忙尴尬地想要遮掩过去,他打着圆场,“瑾公可不老!要是我大汉多是瑾公这般老而弥坚之人,又何愁天下不平!你本是宗亲,宗正刘虞说得对,这天下,本来就是我刘家的,不然,朕也不会册封如此之多的宗亲为州牧!
“陛下英明!”
看着图卷,刘宏随即一喜,“还有,这是陇西,这里便是凉州,按瑾公之意,李鸿章已出发去了凉州多日,那韩遂若是愿意招安最好,州牧一职给他也无妨,不然,朕也只能刀兵相见了,西园多有钱粮,娇惯久了,也正好磨磨我大汉兵甲的血性……”
刘宏思索着,“不过,真要是招安不成,只怕李二先生此去,会多受刁难。”
李二李鸿章,前次便去招安过一回,虽事不可为,却忠勇有节,生生受过一剑,铤而走险万一再出了差池,着实惋惜。
刘瑾缄口不言,敲打着案桌朝长椅走去,他转身坐下,而后目光凝视刘宏,“陛下!李二不会回来了!”
刘宏一震,急道:“瑾公何出此言?韩遂虽实得凉州,但终究不是名正言顺,许其州牧,岂不正得偿所愿!”
刘瑾摇头,火光之下,显得落寞。
“瑾公之意?”
“陛下,李二此去,不为议和,虽也要劝罢凉州,一是助韩、马腾割据,二是为放董卓挥师回京!”
“何谋?怎从未听瑾公与朕说起过?”刘宏腾起身子,惊声问道。
“陛下还不明白吗?张奉只是幌子,或许,他来只是奉命查探陛下是否已然中毒,又或许,他们是要除我灭口!”
何为灭口?
闻言,刘宏顿觉全身冰冷,冷汗自脊而生,寒气炙烤不散,他强作镇静,调匀呼吸努力端坐榻上,双手却紧捏衣襟,直到渐渐乏力……刘宏知道,他们,还是终究下过毒了!
此刻,张让、何进……一一狞笑着在脑海中浮现,电光火石间闪过往昔种种,刘宏梳理了片刻,脸上似哭似笑,突然发现自己不恨他们……快意太短,掌人生死的权势失而复得,还是被最为倚重之人背叛,他恨刘瑾,恨不得生啖其肉,啃其骨,喝其血,更恨自己,得意忘形,功亏一篑。
但,除了不甘,又能如何?
窗外的风雨不歇,墙角的张奉跟狗一样,还在淌血……那便也是自己的下场。
四目相接,两人相视良久,直到刘瑾从袖中摸出一张长长的白绢。
“哈哈!”刘宏目中有血,怒极反笑,“你方才迟迟不来,便是去过膳房?”
刘瑾指着案桌上的空壶,“春茶!正是这几日采来的最好,晚了容易发涩!”
“瑾公说笑,这茶水,朕早暗地试过,断然无毒!”
“茶水的确无毒,不过陛下品茶,总爱清洁,喜用绢布擦拭!”
刘宏颓然坐着,眼中竟开始恍惚,如以往梦魇一般,他凄然一笑,道:“其实,朕早该想到了!先是李二离京,侯景不在,又是王越久未露面,你又姗姗来迟,还有,你今日的衣着举止……”
“陛下聪明!”
“可朕再聪明,也想不通瑾公有何道理要行下作之事,朕只问,为何?”
刘瑾不再把弄绢布,抬头说道:“陛下说得对!这天下,它只能是咱刘家的!可你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