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毯自门庭外直铺而来,大红的灯笼,盏盏高挂,沿途尽是童子洒下的花瓣,待锣鼓喧嚣褪去,熙熙攘攘的贺客分立两侧,人群慢慢安静,纷纷注目观礼。
二娘看过这些,联想到几经落难、兴家不宜,眼角莫名一酸,给祖爷沏完茶,又赶紧拂面,转身,快步回房去布置。
铜灯悬立,堂上通明,又置案香火。
上方两张高椅留空一张,独留叔公刘瑾端坐。他目视膝下一对还显青涩的般配璧人,想来今日毕竟大喜,也不好发怒,脸上难得露出少许慈祥,出声提醒道:“丑儿!莫要出神!”说完,自己也擦了擦手心无端冒出的汗水,旋即不再捏住扶手不放。
盖头下轻微抖动香肩的蔡琰有听到,微微颔首,浮想间,又不禁忆起了昨夜阿爹酒后说过的话。
阿爹说:“吾妻离世多年,明日独女又嫁……人生一晃,便白驹过隙去了好几十年,还记得那时,你尚且牙牙学语,为父也朝气勃勃,而今……”
蔡邕不说而今怎样,目光浑浊,垂垂老态,收声只道:“相夫教子,秉持操守……那糙琴焦尾,琰儿当好生爱惜!”
眼睛里慢慢腾起水雾,刘郎趁机偷偷揉了揉自己的手背,蔡琰一愣,昏红中看不清人脸,却是心中一暖,她收起心事,猜想,这小贼定在偷笑!
“韶华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请宾朋,云集而至,恭贺结鸾,开辟鸿蒙,物化阴阳。万物皆养,唯人其为灵长。盖儿女情长,书礼传扬。今成婚以礼,见信于宾。天地为证,日月为名!”
陆元方好一番颂词,接着,又嘶声高唱:“一拜天地!”
刘侍郎笑呵呵转过身来,今日长衫绣褂,人显得格外清朗,蔡家娘子也在丫鬟的搀扶下与之并立,二人同时低头拜叩,三声响后,算是行了这第一轮祭拜天地之礼。
仰头间,又听人道:“自礼毕,别懵懂儿郎,营家室安康。荣光共度,患难同尝。愿关雎之声长颂,悠悠箫声龙凤呈祥。不离不弃一曲鸾凤求凰,同心同德不畏华岳仙掌。虽汹涌洪浪,寒窑烛光,难捍此情之坚。”
以《关雎》之词誉美,雅而无邪,堂上刘瑾捻须道好,不禁另眼相看,这陆元方巧舌如簧,饮茶稍一喘息,又听他堂皇道:“天地君亲师,天地为大,次之为君,再为亲,后为师。今,君上圣明,顾眷宠之,贵友在列,左右扶之,老祖高座,日夜省之,当勉而发奋……二拜君亲!”
曲调高扬,后院刘宏闻声,瘪嘴晃了晃手中酒壶,又把上好的杏花村全都倒进水槽里。那白马翻羽张嘴便饮,尾巴左右摇摆,甩得好不快活,他苦道:“朕是皇帝!摸上一摸又有何不可?”
那老吴又聋又哑,鼻孔里随即一声冷哼,鄙夷地看了一眼,仍旧不为所动,看这架势,刘宏若是强来,便准备与人拼命!
刘宏转而又道:“将那肉脯给我,我也来喂上一喂,总该无妨?”
老吴咧嘴一笑,递来长条干肉,两人就这般蹲在草垛之上,目不转睛看着马儿大快朵颐。
“哎!洞房花烛,喝酒吃肉,真好!”刘宏心下感慨。
老吴置若罔闻望着前院,倒是那马,鼻翼一扇,喷出几多口沫不说,还顺带翻了翻白眼……
听颂者高唱,刘诚与蔡琰又是跪地三叩拜,上方刘瑾伸手虚扶,慢慢吞吞从大褂里摸出两只沉甸甸的巧制香囊,算是见礼。
刘侍郎偷偷捏了捏,蔡家娘子那只尚好,内里装的东西值钱,倒是自己那袋,不过俩盘了许久的核桃……
“比翼鸟,连理枝,夫妻蕙,并蒂莲。夫天地草木菁灵,可比真爱佳缘。高山之巍,皓月之辉,天长地久,山高水长。三牢而食,合卺共饮。为尔结发,特为赞颂!”
解缨、结发,皆是礼数。
二人换过信物,刘诚也将一块与寇白门相同的玉佩挂在蔡家娘子腰间,他低声正色道:“此物,夫人断不可小觑,乃是先帝赏赐下来的蟠龙玉印,弥足珍贵,视为我中山一脉传家之宝……”
蔡琰闻言,又立即取下贴身放好。
新人又分割下小撮青丝,再用红绳绑在一起,象征两人牢牢连结在一起,永结同心,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夫妻交拜!”陆元方适时喊道。
两人相向,刘诚微微一笑,半躬身子,两头相接,轻轻触碰,便是行了对拜之礼。蔡琰在心中念叨,至此,便是成亲了。
“礼成,送新娘洞房。”
一声吆喝,周围人群又开始鼓噪。刘诚转身,鞠手向宾客纷纷道谢……
蔡琰被人搀扶,穿过喜堂步入新房时,外面,丝竹俱起,众人已经开始赴宴,她拽紧发结,摸摸胸口,又偷偷从盖下张望,面前红烛摇曳,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成心形的果枣里外围了几圈,那些欢喜果子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人说,那寓为“早生贵子”。
“夫人莫要急着掀盖!”丫鬟急道。
蔡琰俏脸一红,急忙垂下头来,那边,五嫂正送来白锦摊在榻上。
……
见众人酒食正憨,黄忠偷跑过来,他脱下死沉死沉的甲胄搂在腰间,甫一盘坐下来便打趣道:“潘凤小子,年边怎也赖着不走,莫说专程为大人贺喜而来……将那酒壶与我!”
已至申时,潘凤从晌午喝到现在,虽然还面色如常,酒劲却也有几分上头,见来人是昔日同窗黄汉升,递过酒壶笑道:“怎叫赖着不走?今日某还替大人抬过轿来着,多吃喝几日,也是凭的一身本事不是……”
“本事?竖子!几日不见倒学人耍起了嘴皮!就不知手上可有长进!”黄忠拍拍刀匣,傲然道。
黄汉升这厮,可不止是百步穿杨,一手上乘刀法舞起来密不透风,潘凤不敢邀斗,吃瘪叹道:“大人喜日,莫要坏了礼数……况且某也不像你,西园里当了差不愁吃穿用度。再说,鸿都门那里休学,说是让人回乡团聚,可我老家青州早已无人……你看他,他,还有那读书人程昱,岂不是都在?”
程昱闻声望来,脸色多少有些难堪,为生计,近日迫不得已在同济轩里帮侍郎大人管账,他努力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言罢又吃了两口酒肉。
黄忠左右去看,凉亭立雪,此处僻静不起眼,又岂止有坐立不安的程昱,喜尝百草的陈专、精打细算的祖冲之……生火温酒,往日鸿都门学一帮旧友都在。
他将盔甲拍在地上,道:“你等不知,说来我倒是羡慕子义(太史慈)外调北海为将,某名为禁卫,实不过看家护院之人,思前想后,倒不如你等过得快活!”
太史慈巢湖平贼有功,征调去了北海国,也便是前几日之事。
尉迟恭闻言,擦嘴说道:“未必!汉升有所不知,我倒是想继续给公子看家护院!可惜,年后便要继续去广陵值守,听说,徐州也要出兵乱了!”
身旁秦琼一笑了之,倚在石柱之上竟有了睡意,徐州,乱的又岂止是徐州,当日入京城时,秦琼便已见到了饿殍遍野……
“哎!”
黄忠一声长叹,“某这命贱,你说是不是?前两年黄贼乱时,原本每日朝不保夕,出生入死所求,不过太平时一日三餐,可而今真没了衣食之忧,竟又觉得平白无赖,日日想着回去!”
潘凤拼命点头,道:“是!”
黄忠祖籍南阳,而今正值战乱,太守羊续死守郡城,这年,过得肯定不会顺心如意,还有,当年允诺自己为伍长的那县令,早已不战而逃,至此,黄忠也同样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说到战事,众人缄口不言。
潘凤正待要劝,却听人大声道:“怎都在这里,害人好找!”
众人纷纷起身,叫“大人”、“先生”、“少爷”的都有,却无不尊敬有加。
刘诚摆手,敦厚笑道:“自家人不用见外,我也是先陪酒宾客才来与至亲相聚,赶巧汉升也在,且都来饮过!”
人逢喜事,刘侍郎显得格外随和,殷勤为众人斟酒,在他看来,这里随便一只拧出去,可不比宫中常侍低人一等,潘凤不算……
婚嫁之喜,处处推杯换盏,率性而为,自古便不能免俗。刘侍郎拜完堂转悠到现在,已经把府上喝了个遍,可依旧神采奕奕,仿佛千杯不醉。
“天雪晚来,我先自罚三杯!”刘诚豪爽至极,举杯便要痛饮。
潘凤见状,犹豫道:“大人!听说府上会设宴三天!可能当真?”
刘诚闻言,哈哈一笑,“且在府上住下便是,若是觉得无聊,兰香院正缺人手,无双每日去坐坐即可!”说完又对酒吟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僻天下寒士俱欢颜!陈胜当年反秦之暴政,虽不比高祖睿智,却有一言说得好,‘苟富贵,勿相忘’,我刘诚乃汉室宗亲,岂能不如一乡勇义士乎?”
潘凤大喜,仰头便喝下烈酒,辣得吐舌,却听大人又道“再来”!他不禁苦脸,听身后史阿悠悠说道:“傻子!大人饮的,那是水,喝趴所有人都不会醉!方才与那张公赌酒,人至今还摊在桌下尚未醒转!”
见再瞒不住,高长恭噗嗤一笑,借故换来新酒递给黑脸的少爷。
众人醒悟过来,急忙夺过刘诚酒壶一探究竟,顿时嬉闹成了一片。人影中,一张张熟悉的脸从眼前掠过,刘诚笑意满怀,正要解说,听后方有人呼喊,回头看去,张奉等人在后嬉骂道:“诚弟混人!吉时已到,那边,你家娘子已等人洞房了!”
谁他娘算的吉时!
刘诚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天色,会不会太早,此时洞房,岂不成了白日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