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艳阳映雪。
略显陈旧的木门前,石板路打扫得极为干净,积雪堆至墙角,却还顽皮的垒了一匹小马。
“大人!应该就是这里了。”
“敲门!”士燮正了正衣冠说道,心想那侍郎年龄不大,或许正是有些顽皮。
刘府虽在宫城外不远,却隐蔽不好找,士燮此番登门拜访,固然不是为了讨好阉宦,却总觉得有些抹不开脸,他刻意把自己包裹得严实,生怕被人认了出来。
“吱~~”
房门打开小半,露出个失望的小脑袋,奶声问道:“你找谁?”
“可是刘侍郎府上?”士燮讨好问道。
那孩童青涩,模样不过六七岁,闻言变了脸色,“不是!”接着便用力关紧了门,士燮欲言又止,冷不防被门楣震落的积雪落了一身,他一脸尴尬,听到里面有人问答。
“仲达,因何如此无礼?”
那孩童嫌弃答道:“回大兄,我本以为是胡昭那老儿来嗟食,不想,却是赘阉遗丑走错了门……”
人声减远,听得寥寥几句,却把士燮羞得老脸通红,他心下一横,沉声道:“那边,再敲!”
片刻,隔壁房门再次打开,寇白门看了一眼马车上的货物,回头调侃道:“侍郎大人快来!盼星星盼月亮,而今总算有人给你送礼了!”
“当真?”里面有道人影飞奔出来,边跑边喊,“愣着干嘛!快搬!”
士燮找对门的欢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士燮年近五旬,祖籍交州广信,其先祖为鲁国汶阳人,当年为躲避新莽末年的动乱而移居交州,经六世传至其父士赐时,士氏业已成为当地豪族,士赐也于汉桓帝时任过日南太守。
少时,士燮曾随刘陶习《左氏春秋》,后被推举为孝廉,补任尚书郎,后因故被免。其父士赐去世后,士燮又被举为茂才,还任过巫县令一职。
此时,那个刚直的先生刘陶早已含冤死于狱中,士燮近日献象得除交趾太守(今越南河内),既是思乡情切,也有心灰意冷、不愿再掺和朝中纷争之意。
至于魅谗君上、交好宠臣的不齿名声,士燮已经不在乎了,毕竟交州很远,此一去,余生,便可能再不会回中原。
“太守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呵呵!为何还这般客气,使不得,使不得……哎!小心点搬!”
刘诚搓着手说话,眼睛却盯着下人抬进来的一只象牙打转,乖乖!这象牙可不得了,虽然一并的礼物中还有各种香料和细纹葛布,但无疑,还是数这象牙最令人动容。
这根完整的象牙足足有三四米长,包浆润泽,弧线优美,刘侍郎敢肯定,是上了年代的极品,色泽白中泛黄,内里嵌着个根根细如毛发的“雀丝”。
这样奢侈的东西,要是切割做成了器物反而暴殄天物,光是挂在墙上就显富态!刘侍郎动了心思,反复权衡挂在大堂会不会招贼。
围着转了一圈,刘诚看着低头品茶的士燮问道:“大人,我可听说,这南越巨象都是天生双牙……”
士燮听得两手一抖,哪有人能厚颜至此的,急忙说道:“小侍郎有所不知,巨象的确白牙生双,不过这根象牙,却是有来历的。”
“哦?大人请茶,愿闻其详!”
士燮缓缓走上前去,轻轻把那象牙从头到尾摸了一遍,不舍之情显露无疑,他娓娓道:“相传前朝旧时,秦将赵佗平岭南,定百越,以番禺为王都,据千里之地号南越国,自封‘南越武王’,而这只名为‘通玉白兰’象牙,便是历代南越王宫中所珍藏,南越王视之为国宝,从不肯轻示于人!”
赵佗治越,史上赫赫有名。
本是始皇帝手下旧将的赵佗割据自立,也曾于西汉初年受高祖御赐印绶,重新臣服大汉成为藩属之国,只是后来,吕后禁商南越逼反了赵佗,数代人打打停停,终于,于汉武帝元鼎六年,南越被灭。
刘诚想起了不少历史,赵佗的旧事可以不提,面前的士燮,岂不正是第二个赵佗,史书记载的士燮还算忠心,可他的儿子士徽,早晚也是会玩一出自立为王的戏码。
士燮回望自己,“侍郎当知,‘通玉白兰’之所以名贵,便也因为它那个‘一’,无论是南越王赵佗,还是散落民间最后被士某巧得,便始终独一无二!”
明白这是件孤品,刘诚也就死了心,随即又想到,这士燮,怎会无缘无故送自己这般名贵的东西,其中必有曝露不得的勾当,万一真催生出个乱臣贼子来,祸国殃民还是其次,莫要因此掉了脑袋才好。
他脑子一转开口道:“无功不受禄,我听说大人刚正不阿,深谙利民辅国之道,却被遣去鸟不拉屎的交州,山高水远,那穷乡僻壤怎能养人?不若这样,待我疏络省中,帮大人挪挪地方,荆州麻烦一点,扬州如何?舍得下本,京城里也未必待不下去!”
“不不不!”
士燮吃了一惊,这小小的侍郎刘诚,也不知是口出狂言还是真的手腕通天,说得好像立马就能做主一样,阉宦一系专权至此,可悲可叹!
他赶紧起身道:“侍郎心意甚好,却是领了,想来,交州便已经极好,陛下的恩准,本是祈求而来,又怎敢忤逆!此番,相请之处非为国事,乃是一桩私事!”士燮被吓得不轻,不仅因为刘诚的嚣张,也因为害怕弄巧成拙,别到最后老家回不去,反被弄进乌烟瘴气的朝堂,那才是有苦难言。
刘诚看人的眼神有几分古怪,更加坚定了士燮出逃纯属动机不良的想法。
他坐下来,望着面前的象牙淡淡说道:“哦?那大人不妨说来听听,成与不成,刘某也定当尽力而为。”
士燮心中苦涩,早知道就不提赵佗自立为王的事了,这么一说,傻子也会怀疑自己居心叵测。再说,难不成事情办不妥当,还有脸把象牙拿回去?看刘侍郎爱不释手的模样,估计讨要人家也不会归还!
事实上,士燮自己真没有反心,不仅没反,还年年准时纳贡。后来天下三分,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纵使交州和许昌天各一方,交通崎岖阻塞,士燮也从来没有间断过朝贡,其子士徽造反,也是在士燮死了以后,何况,士徽造的,是东吴的反!
汉末三国,诸侯林立,交州士家绝对算是其中最低调的军阀。曹、刘、孙,几乎没人拿正眼看他,甚至像交州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历朝历代都难以管辖,天下大乱时无人顾及,天下一统时,皇帝又总爱拿着地图看看,问问大臣这是哪里,怎么还不来纳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赵佗、士燮这样的人有功有过,实难一语评判,因为大部分时候,交州难沐皇恩,常年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历史上的士燮,臣服过曹操,拥立过东吴,还坑过大耳贼,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蝼蚁偷生,显得蝇营狗苟,被人瞧不起也是自然。但士家在交州却深得人心,士燮更是被百姓奉为国父一般的存在,为何?盖因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了努力避免交州沾染涂炭的战火,而殚精竭虑。
刘侍郎不接口,士燮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到,“侍郎知晓,交州百姓愚而缺教,蛮横难以开化,故而,我想……我想请白马寺高僧随我一行,广施教义,导民心向善,如此一来,也有利于我大汉州郡长治久安!”
“嗯?”难道是自己想岔了?
见刘诚不解,士燮讪笑着说话,慢慢搓动着腕上露出的佛珠,“不瞒侍郎,士某自觉与佛有缘,怎奈慧根不足……近年,我常在悟能大师座下听讲,总觉得理通大道,却难以窥其门径,不然,真是有心遁入空门!”
这士燮居然信佛!
刘诚不知,历史上的南越,正是早起佛教最为发达的地方,其中交趾太守士燮,功不可没。而且,野史中的士燮,还留下很多诡异的传说,比如死而复生,又比如越南民间相传,晋末林邑人曾发掘过士燮的坟墓,见其面色如生……
刘诚一时想到很多,仍疑惑道:“大人开山建寺,请佛向南,大可以向悟能大师请祈,缘何找上了我这里?”
那士燮也是不解,就算白马寺的香火钱刘诚捐了无数,可这样的事怎说也轮不到他做主才对。
悟能那老和尚不会是好日子过惯了不愿挪窝吧?
刘诚举棋不定,殊不知却是误会了悟能,只因大师兄悟智说过,自己的佛劫应在小师弟身上,悟能才将此事交由刘诚定夺,何况,广散香火,开山凿路,哪一样不要钱……
刘诚正要说话,五嫂却来通传,说,外面有几个和尚来访。
……
姚广孝穿着一身黑色的僧衣,站在雪地里特别扎眼,身后的小和尚道阻不安地拉了拉,“道衍师兄,咱们真要远赴南越交州?要是我去了,寺里的木鱼谁人来敲?”
道阻哪里是担心木鱼,只是不愿离去罢了。
道衍笑着摸了摸人脑袋,回望一眼白马寺方向,道:“心中有佛,哪里都是净土。师弟法号‘道阻’,莫要忘了本心。”道衍又回身看着不远处站立不动的小道士。
那小道不过十四五岁,却神情倨傲道:“莫要看我!见博则不迷,听聪则不惑,家师上窥青天、下潜黄泉,说过,交州虽远却有大造化,况秃头和尚去得,那我道门中人又何尝去不得!”
这小道说完,便又闭目养神。
此子,便是鬼谷子几位所谓仙师开山所收第一关门大弟子。前几日,听闻佛门有意南下,小道便被匆忙遣了过来,至于鬼谷子本人,除了紧盯佛门动向,主要是还要在烟柳巷一带传道……
“的确去得!”道衍笑了,有心逗趣,旋即又问:“小施主贵庚?”
“老道本名牟子,今年恰巧不惑!”小道说谎,老神在在浑不觉得脸红。
道衍心中一凛,堪称“子”者,天下间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