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何进尚未睡足,便被嘈杂之声吵醒,他挠了挠屁股,睁开眼横眉怒目,大声斥问道:“门外何事惊扰!”
那侍女闻声而入,惶恐跪地,瑟瑟发抖说,府里已是百官齐至,个个披坚执锐,杀气腾腾,暂且都安置在大堂内,吵吵闹闹,正翘首以盼将军。
何进一掀被褥,暗骂袁绍,匹夫!定是他私下散播消息、撺掇文武,赶鸭子上架逼着自己剪除阉宦。
昨夜才挨了一顿臭骂,怎敢再生波澜,何进顾不上穿戴整洁,慌忙出门去看。
厅里,果然已是满堂文武。
何进不悦,咳嗽一声兀自坐上主座,百官不言,摩拳擦掌。
自有下人奉茶,大将军吹了两口,偏就不舍得喝一般,盯着茶水发呆。
袁绍见状,挤出人缝,满怀希望问道:“将军,大事若何?”
何进撩了撩眼皮,真没睡醒!
见了人,本想再问问喂养斗鸡之法,觉得不合时宜,加之心中有气,他伸伸脖子正着衣冠,反问道:“太后不允,如之奈何?”
袁绍一怔,回望一眼,满堂都是失望之色。
群臣私语,尽皆暗暗鼓动,袁绍陡然腾起了雄心壮志,硬着头皮咬牙说到:“无妨!将军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诛阉竖!此时事急,不容太后不从!”
这厮还不死心,竟敢公然献言勤王之策!
想起昨夜何苗谗言之语,何进便是心中一寒,偏又不好反驳,正欲将太后本意说明,却听主簿陈琳道:“不可!”
陈琳算是府中老人,平日旁人商议,却并不多言多语,今日,倒是生得蹊跷。
何进饶有兴致望去,只见他面露忧色,道:“俗云:掩目而捕燕雀,自欺也。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家大事乎?今将军仗皇威,掌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若欲诛宦官,如鼓洪炉燎毛发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却反外檄大臣,临犯京阙,英雄聚会,各怀一心,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生乱矣!”
何进一阵无言,这陈琳,竟也欲诛阉宦,只不过反对发檄召兵罢了。
陈琳糊涂、短见,那张让等人经营宫闱多年,岂能毫无防备,不见兵戈人血,尚不足以清洗汉庭,袁绍怒极反笑,当庭骂道:“此懦夫之见!”
眼见又将是一番唇枪舌战,何进脑袋一搭,正好瞥见桌上一封暗信藏于砚台之下,他先是不解,接着,不动声色启开来看。
袁绍正待要辩,又听有人鼓掌大笑,道:“此事易如反掌,何必多议!”
众人回头一看,此人浪荡,岂不正是典军校尉曹操,他道:“宦官之祸,古今皆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若欲治罪,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吾料其必败!”
陈琳抬眼看来,报之以拱手,二人心有灵犀,皆感兵祸一起,事态再不可揣度。
袁绍见了两人在自己眼皮子低下眉来眼去,脸色胀青,显得怒不可遏。
他曹阿瞒本是发小,如今得势,目使颐令,竟无缘无故阻人富贵,想当年不过一附尾小卒,嚣张至此!
他沉声说道:“孟德亦怀私意耶?”
曹操皱眉不解,所议的,乃是除阉大事,怎会让袁本初错觉因私?他正要再言,却听“咚”一声响,众人赶紧朝堂上看去。
“嘟~~”
何进嘟哝着嘴皮儿吹气,那砚台滚了又滚,竟然没能摔烂,他一把将手中信纸含在嘴里,大快朵颐,嚼得满嘴生津。
大将军这是?
疯了?
袁绍小声试探,“大将军可是……饿了?”
何进冷笑,“确实!”虽不知那书信何人所留,却让自己心生杀意,其上所言,“何苗合谋凉州董卓,欲谋大将军位,取而代之!”
“上膳!”
袁绍一声吆喝,转身又问:“那将军觉得,密诏勤王……”
二弟何苗贵为车骑将军,定已暗自掌军不少,还有那西凉董卓,原本待之不薄……何进大袖一挥,起身说道:“此计……嗝儿……大妙!”
袁绍顿时大喜过望,大将军方才还曲意娼妇一般推三阻四,怎突然就开了窍?他上前几步,捡起砚台,捞了捞长袖开始喜滋滋碾墨。
曹操见事无转圜,摇头道:“乱天下者,必进也!”遂夺门而出。
堂中诸人良久商定,赍密诏往各镇,召赴京师,星夜不停。至于为何独独漏掉西凉董卓,大将军不说,便也无人多问。
……
再一日,张让等人得知外兵将至的消息,又赶忙一溜小跑,齐齐跪在永安宫外磕头,大小阉宦不下百人,动作整齐划一,果真气势如虹,风景别致……
何莲移步出来,高阶上诧异问道:“尔等这是为何?”
张让出列答曰:“今大将军听信小人之言,矫诏召外兵至京师,欲除臣等,望娘娘垂怜赐救!”
张让年过五旬,泣不成声,惨状不忍直视,何莲不禁一怒,大兄好说歹说不听,莫非真如二兄所说的那般,欲行以往外戚不臣之事?
当着外人的面,何莲也不愿堕了何进那大将军的威名,她道:“尔等可诣大将军府谢罪,既是听信谗言,想必,大将军也不会不查而罪。”
何莲转身欲回,张让手脚并用往上爬,满身尘土,边爬边道:“太后!我等若是到了大将军府,岂不骨肉齑粉才怪,哪还有开口说话的机会!望娘娘宣大将军入宫谕止之,也好当面向大将军请罪。如若不然,臣等,也只好现下就在娘娘面前请死!”
“咚咚咚!”
张让满脸是血,其后众阉奴早已魂不附体,何莲见状,旋即想到这些人常年鞍前马后、事无巨细,终心中不忍,哀叹一声,点头允诺。
而后,太后降诏,宣大将军何进入宫。
何进不顾百官劝阻,毅然应召,稍觉不安,乃令袁绍、曹操各选精兵五百,由袁术领之随行。袁术全身披挂,引兵布列青琐门外。
而袁绍与曹操二人仍觉不妥,带剑随行,一路护送大将军何进行至宫前,正欲入宫,有一黄门面色恭请,传懿旨云:“太后特宣大将军,余人不许辄入。”
大将军昂首而入,心中甚是不屑。一则,兵甲在侧,不信那阉人真敢祸害自己;二则,此前西园逃遁,便已堕了不少威名,怎可再犯;再则,何进也想好好问问自家弟妹,如此多年,含辛茹苦,自己为人长兄,可有半点薄待!
时去良久,袁绍等人久不见大将军出来,心生不妙,推门要探,却见墙内抛出一血肉模糊之物,这死不瞑目者,不是大将军何进,还能有谁!
众人一惊,猝不及防之下,如遇当头棒喝。
袁绍望向宫门,里面有人正声高喊:“何进谋反,已然伏诛,其余胁从,尽皆赦宥。”
妙!
袁绍一抽佩剑,仰天大笑,而后,面露狰狞道:“杀!”
……
一时,刀兵相接,势如破竹,人声喧嚷。
大将军旧将吴匡,于青琐门外放火,宫人四散而奔。
袁术引兵突入宫庭,但见阉官,不论大小,遇则杀之。
袁绍、曹操斩关入内,宫中火焰已冲天……
赵忠、程旷、夏恽等人逃至翠花楼前,被剁为肉泥。
段珪欲劫太后为质,被弃官未去的卢植斩于当场。
赵忠死于无名之辈,寻到尸身时,已被砍两段,余势不止,仍拼命钻入瓦缸。
吴匡领兵杀入内庭,见何苗亦提剑出,怨其同谋弑兄,四面围定,砍为齑粉。
十常侍家属,不分老幼,尽皆诛绝。
宫中阉人数千,断肢横飞,腑脏盈地,血流成河。
更多有面白无须而非阉人者,惨被屠戮。
阉首张让几人劫皇帝并陈留王跑去内省,而后从后道出北宫以亡命,一路惶惶,再而后,他走投无路,投河而死。
皇帝被劫出京,引得人竞相追赶,说来可笑,场面竟像当日锦候撒钱一般,其后之人,个个喜笑颜开。
先前洛阳有小儿之谣: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便贴切如此。
进者如过江之卿,逃者如受惊之蝗,如此混乱之皇城北宫,却有一人大摇大摆自宫门而出,他擦去剑上残血,并入剑鞘,仔细去看,鞘身上竟刻“中兴”二锦绣之字。
那大将军何进平日吃食真好,一身是膘不说,脖子粗大得差点难以割断。
先帝曾说,自己便是他手中之剑,无情无义,见血封喉,用之,可杀光天下祸国殃民之人。
可惜,先帝是看不到了!
快意不过一瞬,只堪堪踏出宫门,侯景却心下茫然,天大地大,自己竟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