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广陵居然下大雪,冷得出奇。
别家的娃娃都穿上皮袄戏雪玩耍,张纮身着单衣,光着脚丫在一户人家门口等着借书,那一站便是两个时辰,差点冻成了冰雕。
那本《孟子》有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张纮不曾忘,当初一遍又一遍的念过。
出身寒门,张纮能侥幸活到年过三旬,已经尝尽了人情冷暖,见惯了世态炎凉。曾经立志鱼跃龙门的他蓦然发现,世家门阀的藩篱,其实比京师洛阳的城墙高多了,而被这藩篱围在院里院外的人,有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心。
如今,那些世家子弟见了自己,嘴上恭维一声“郡丞大人”,但骨子里那份清冷和拒人千里,不用睁开眼,也能看得到。
少爷不一样!
也不知堂堂中山郡王之后是怎么想的,毫无门第之见,平日和谁都嬉笑怒骂,反而让人觉得格外亲切,可为何下个棋,非要梗着脖子流口水,这都快牵线子到地上了……
孟姜女拧着茶壶给桌前的二人续上水,然后回到刘诚身后,小心翼翼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脑子里突然浮现李元霸思考人生时的模样,像!真像,简直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样。
刘诚吸溜一口,挥去迷蒙才看清楚,眼前哪里是白门小姐婀娜的身姿,明明是张纮的一张疑惑不解的老脸。
正襟危坐,刘诚气定神闲抖抖长袖,信手捻起一颗黑子,举过头顶重重放下。
“啪~”一声,这第一子,不偏不倚落在了天元之上。
张纮一愣,就听他志得意满道:“子纲呀!鄙人浸淫棋道几十年,从未有过手下败将!”
张纮没听出毛病,倒是被这抬手就是天元的下法给弄迷惑了,自己五岁那年也这样下过,以少爷的聪慧,不应该啊?
见张纮苦苦长考,刘诚不禁嘿嘿一笑,手里掂量着几颗棋子儿,“子纲有事?不然为何今日有闲来陪我这无聊之人下棋。”
刘诚很无聊……已经开始打算学李元霸跟老天爷比谁先眨眼了。
二叔公让自己寒窗苦读,不准抛头露面,这不,连沁园开张都没顾上。听斗儿姑娘传话说,那出三打白骨精的戏一上,简直是万人空巷,满城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完以后,稀里哗啦哭了整整一夜,那才叫撕心裂肺,鬼哭狼嚎……
白门姑娘还因此得了个“白娘子”的美名,一夜间,便名扬千里!
张纮边缓缓落子边说,“倒不是什么大事,眼看快要入冬了,广陵如今尚且剩下万余人未能妥善安置,都是匪祸严重的地方逃难来的。张超他没钱,没地,也没主意,我正为难,想请少爷帮忙出出主意!”
今年的冬天,一定跟当年一样冷,张纮一想起那种感觉,浑身就开始发寒。
“姜儿!你说三弟他都去了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刘诚想起了典韦,说好两天就回,却迟迟不见人影,至于流民,自己又不是太守,何况,真没钱了!
和珅屋里自己偷偷去过几次,只找到几件女人的红肚兜,其它,一个子儿也没有!
张纮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前府上的帐是自己做的,能有多少开销结余一清二楚,的确是自己强人所难了,“少爷,三爷他广陵到陈留这一路,一趟就得千余里路,哪儿能那么快!”
“有这么远吗?”
刘诚真不知道,要是真是如此,加之道路难行,那典韦来回走个十天半月也很正常。刘诚放下担心,何况典韦是谁?说白了那是东汉末年的古惑仔,扛把子!当然,他们美其名曰自称是游侠!以他一身本事和人脉,想必出不了意外。
张纮下了几步就迷惑了,少爷的棋路跟骨骼一样清奇,从第一步就透着卓尔不凡,犹豫很久,张纮才极为不舍地放下白子。
“好!”
刘诚大叫一声,说着“落子无悔啊!”眼疾手快,啪嗒拍下一枚黑子,“你看这里,斜着这儿!五子连珠啊,我赢了!”
“五子连珠?这是何意?”下了一辈子棋,张纮就没听说这种说法。
“子纲,耍赖不是?眉坞最近比较挤……”五子棋最简单的走法嘛,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还想冒充树下对弈的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刘诚对张纮的棋品充满鄙视。
张纮恍然大悟,面露懊恼,点着头说:“确实是五子连珠!少爷非常人也!大才!”
“呵!子纲果然是生得一双慧眼,有识人之能!不下了!你再好好观摩观摩,看看自己输在哪里,元霸哪儿去了?”
孟姜女说:“听说最近后院翻出了个白蚁窝……要不我去找找?”
刘诚摆摆手,看来李元霸已经开始研究排兵布阵了……
他轻轻把桌上的口袋掀开一角,一股沁人心脾的韭菜包子味飘散出来,不过两息,门吱一声响,李元霸破门而入,“诚哥哥找我何事?”
“走!元霸,哥哥今天请你喝花酒去!”刘诚站起身子说,不行了,快憋不住了,脸上的青春痘一晚冒出十几颗。
眼见刘诚要走,张纮赶紧问:“少爷,那流民的事儿,你是答应了?五子连珠啊!”
“多少都要!不行你把郡丞的官位卖了!”
张纮听完一笑,自家少爷,真的很特别!
……
沁园交给寇白门打理,省心不少,她招了不少旧识,吹拉弹唱的都有,很快建起了戏团。
此刻还没到时候,白娘子的戏须等到酉时才演,但沁园里已经坐下不少人,个个谈笑风生,慢条斯理品着茶,就等着沁园所谓的推介会开始,想看看究竟是要推介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刘诚独自转悠到后台,里屋里寇白门正对着铜镜梳妆,她扎了个同心髻,敷粉抹脂、画眉施黛、妆靥点唇,所有的点缀都显得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配合镜子里那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真一幻,美得人直流口水。
“嗖!”刘诚本来打算再默默观望一会,奈何不争气,忍不住咽了一声口水。
见镜子里多了一张脸,寇白门一惊,扭头过来,“德华公子!何时来的?为何不让斗儿通传一声。”
“白门小姐叫我刘郎就行,不必称我表字,见外了不是!斗儿她正在抚琴。”
幸好寇白门脸上的胭脂厚,才看不见脸红,这刘郎哪里是对外人称呼得的!
刘诚反手关上门,“好了!现在没有外人!”
“你……”
“你什么你,快说说,这几日戏唱得可还顺畅!”刘诚显得急不可耐。
寇白门小嘴一撅,“那是自然!可谓是场场爆满,你是没看见,撒下的赏钱都得用背篓装!”寇白门由衷喜悦,以前逢场作戏,从没有真正快乐过,现在很好,辛苦一些,但感觉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自己。
这大概就是为了生计忙碌和为了梦想奋斗的区别。
“那就好,那就好!”刘诚搓手说道。
“不过,白骨娘娘仙逝便已结局,这戏总不能老是翻来覆去地演。”
“说的也是,不能让娘娘她没事每天都死好几次!不过这事不急,改日咱们再详谈,我那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戏本,什么贵妃醉酒,窦娥喊冤,连潘金莲和西门官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有,放心就是!”
寇白门点头,满心憧憬,透过窗孔,正好看见和管事登台,折扇一展,开始侃侃而谈,推销起他的新酒。
“这酒果真能赚不少钱?”寇白门不信,别家也多的是酒,凭什么你的“杏花村”就能独占鳌头。
刘诚拿过寇白门手里的酒瓶,白色瓷瓶刚好能装个二两。瓶身上,一缕花枝,几片飘瓣,隐约能见到远处的黑白村舍,描红的“杏花村”三字旁边,笔走龙蛇赋着两句小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保叔倒是费心了!”刘诚感慨,要不是有他帮衬,光靠自己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也非得饿死。
“这诗也是公……刘郎所作?”寇白门心里小鹿乱撞,故意瞧着窗外不敢回头。
“那是自然!”刘诚厚颜无耻认下,突然想到万一将来抽到了杜牧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怀疑人生……
……
外面,和珅只说了寥寥几句开场白,下面坐的好些是请来的商贾之人,太过高雅反而不美,他话不多说,让人给每桌上了一壶杏花村,他便胸有成竹退了下去。
糜竺拿起桌上精美的瓷瓶,“这也算酒?如此精巧可能管够?岂不显得小家子气!我看这推介会多半徒有虚名,小妹!外面人杂,咱们还是尽早走吧?”
糜贞倒是饶有兴致,说书唱戏的茶馆,耳目一新的陈设,加上这有情有调的酒壶,帷帐里还有个丫鬟在拨弄琴弦……她拔开酒塞,给糜竺和自己都斟满,举杯相邀,“大哥请!”
糜竺无奈,这丫头扮作男装,一副公子哥的做派,偏偏不舍得去掉嘴上的唇脂,别人看不出来才怪,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
刚想贬损几句,可话未说完,一口酒水顺着喉咙流下,如同烈火一路烧灼,火辣辣一片,糜竺捂着喉咙,难受得想吐。可稍微一缓,那股温热犹如冬日暖阳充盈全身,醇厚绵长、芳香沁人,撑得人毛孔舒张,忍不住张嘴呻吟了一声,浊气一出,糜竺顿觉浑身畅快,大喝一声,“好!”
都说人生在世,要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娶最美的女人,喝最烈的酒!大好的男儿就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这一杯酒下去,糜竺觉得自己意气风发,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
一朝喝上瘾,终生成酒徒。糜竺感叹,这酒,自己往后恐怕是离不开了,他望着酒瓶失神,默念着“杏花村”几字。
糜贞不胜酒力,小口浅尝,随即凤目圆睁,陡然明白了大哥为何如此失态。
对视之间,糜贞刚想开口说话,就听有人声音飘浮,在身后说,“姑娘,你今天有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