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刘诚不日便抵达了巢县。
与往日的紧闭不同,今日的巢县,城门大开,门外浩浩荡荡站了几十人恭迎。
车驾上的刘诚举目望去,那些人身后的石筑之城,立于巢湖岸边,麻雀虽小,却城高数丈,护河、吊桥、瓮城、墙垛,一样不少,甚至能从墙头看见火油滚木,可见必定连年逢贼,才这般加固拔高、有备无患。
城池北面,便是烟波浩渺的巢湖,湖面上零星散落个几艘捕鱼小船。
巢湖,看起来却不像是湖,像是海。
后世的巢湖,号称有“八百里湖天”,位列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一望无垠,宛如一面宝镜镶嵌在大地之上,何况东汉的水更青,也更加丰阔。
此时有风,带动本无忧虑的绿水,因风皱面。
阵阵微风拂来,吹面不寒,湖面泛起一层层白亮的涟漪,石堤上的垂柳也婆娑起舞,扑面的,全是清新的水汽。
“侍郎大驾!下官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心旷神怡的刘诚总算找回些颜面,这县令如此大张旗鼓的巴结,肯定是附翼阉宦的买官之人,那便是自己人,他急忙下车还礼。
县令姓顾,寒暄之后笑着代为介绍起身后的属官。
“这位便是巢县县丞刘晔刘子扬,子扬素有大能,委身于此,着实屈才!”
刘晔躲在县令身后,见话已至此,也不好再藏,闪身出来揖拜道:“刘晔见过侍郎、族叔大人!”
面前的刘晔二十出头,怎么说都比自己年长,不过这辈分刘诚没闹明白,不等于刘晔也闹不明白,他很不幸,矮了人家一辈。
这层关系,刘晔最不愿提及,倒不仅仅因为辈分。
即便想要仕途通达,刘晔希望,靠的也是自己的才华学识,天底下的汉室宗亲何其多,自家一脉没落,还每日不忘挂在嘴边不过欺世盗名。
刘晔甘心从小吏做起,无奈中也体现出宁折不弯的淡然。
只能感叹刘家子弟太多太乱,沿袭爵位的主家还好,那些旁支庶出,繁衍下去已经与普通百姓无异。同是宗亲,有爵位的和没爵位差别很大,而当官的又和白身差别很大。
不然刘玄德也不至于沦落到去靠“织席贩履”为生。
刘晔很聪明,自幼诸多遭遇也让他看得很透。
灵帝驾崩后董卓篡政,刘姓子弟喊什么口号的都有。
忠心的要匡扶汉室,叵测的割据自立,刘晔算是其中另类,他任劳任怨,跑去帮着曹阿瞒打天下,丝毫没有宗亲的觉悟。
即便曹阿瞒手下的荀彧等人至死仍旧心向大汉,刘晔却只为天下能有一位明主,姓不姓刘,无所谓的。
这便是刘晔。
刘诚上前握住刘晔的手,亲切道:“贤侄莫怪,小叔此来仓促,让你受苦!”
见稚气未消的刘诚作古正经,刘晔哭笑不得,摊开手掌,掌心已然捏着了几个红枣,形如年岁里打发孩童一般……
“大人!江面似有异动!”
听人禀报,顾县令看了一眼远处,水天相接的湖面探出许多白点,他打断道:“侍郎快快进城,秋收冬未至,正是水贼四处劫掠之时,当据城而守,不可力敌!”
“大人?”
顾县令再看,那刘侍郎已经一马当先冲进了城里,跟阵风一样,留下一众官吏在后低头耳语。
无奈招招手,何惧之有?这水贼只是隔三差五就来耍一趟威风而已,县令大人不紧不慢领人进城,而后吩咐收起吊桥、关紧城门,心中暗自怨忿:这刘诚,实乃鼠辈,偏巧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般郑重行事迎接,回去,铁定又会被夫人责骂。
顾县令脑袋很疼,如同染了风寒一般。
……
不敢把人往家领,接风洗尘之宴设在刘晔府上,兄长刘涣不在,反正县丞家里就他自己一人,连侍郎大人日后的起居住宿也一并定在了这里。
酒一直温着,菜有些凉了,倒是这院子有些破旧,老是往桌上掉下几片黄叶。
这秋日的落叶,默默飘落,已不再是惹人艳羡的红,而是浮于尘土的枯,好比这满桌子的菜肴,看得令人心痛。
等在桌上的顾县令别过脸去,倒没有不耐烦,向刘晔询问道:“水贼果真退了?”
“大人放心,退了!那水贼郑宝不傻,强行攻城不过徒增死伤,吆喝一阵,听说去了对岸的肥东。”
肥Dong县隶属九江郡,也是深受水贼祸害,自保尚且不足,爱莫能助,也不晓得战事如何。
顾县令又问下人,“侍郎大人还在洗沐?”
那家仆道:“听说进去了两个时辰还没出来,应该快了!要不小的再去催催?”
“不必!”
怪了!谁能在房里洗上两个时辰,全身那是有多脏?顾县令若有所思。
县令大人有度量,处事不惊,反倒是刘晔沉不住气,手上还有好多事情要办,他迫切地望着门口,心中倒是对顾县令的际遇有几分了然。
顾雍,字元叹,吴郡吴县人,如果不是刘诚太过于关注侄儿刘晔,可能会想起,这又是一头大牛!
史上顾雍治政平寇皆有功绩,乃孙权手下庭柱,为相十九年,多有匡弼辅正之词,绝对算是吴国重臣。
而他也绝对不是阿谀奉承之人,之所以对声名狼藉的刘诚还以礼相待,这话得从蔡邕蔡老头那里说起。
蔡邕博学,尤精专于书法,篆、隶之书,浸淫深厚,还自创了“飞白”书体,得其衣钵者除了独女蔡昭姬外,还有两人值得闲话。
一人便是京城里的钟繇。
钟繇擅篆、隶、真、行、草多种书体,在书法方面的造诣也极高,尤其是写得一手秀丽的小楷,被后世尊为“楷书鼻祖”,更与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并称为“钟王”。
但,其实蔡邕并未将钟繇视为嫡传。
据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笔法传授人名》说: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与其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
可见钟繇的书法,有从师妹蔡琰那里偷学的嫌疑。
顾雍则不同,他幼时便郑重拜名士蔡邕为师,潜心研习琴艺和书法。
才思敏捷的顾雍,心静专一,艺业日进,因此深受蔡邕喜爱。蔡邕赠之以名,所以顾雍与老师蔡邕同名(“雍”与蔡邕的“邕”同音),又因受到老师称赞,故取字元叹。
故而,刘诚其实是恩师蔡邕的女婿,不管这姻缘是怎么来的,愿不愿意,他都必然会是小师妹的良人。
如果事情只是这样简单也就罢了,偏偏,顾雍的之妻陆氏,正是新任庐江太守陆康之女,而从太守府传出的消息来看,丈人他原本是谦逊之人,同时也恨死了阉党,对这刘侍郎不闻不问,态度已然很明显。
一边是授业恩师,一边是丈人上司,顾元叹情义难断,这才左右为难。
刘晔还在揣摩,却见县令大人柔和的脸面突然垮了下来,他转身去看,那小叔刘诚换了身锦绣白衣,披着未束的长发正领人要进来。
刘侍郎甩甩头,扇着折扇客气道:“诸位久候!诚之过,当罚!”
顾县令阴沉着脸不好发作,实在刘诚太过孟浪,身后那红装女子怎能一同赴宴?这不是关键,顾雍多少有些替小师妹不值,尚未明媒正娶,未来的夫婿身边便已经莺莺燕燕,成何体统!
男子多情,娶妻纳妾很常见,不过这般事情发生在恬静不争的小师妹身上,那就不对!
顾雍嘴上说着哪里,本不饮酒的他,自己却先喝空了杯子。
洗尘之宴为时不长,众人便借故离去,只留下刘诚几人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至于什么时候平贼,平的什么贼,刘诚压根提都没提,他算想明白了,陛下只是让自己出京师随便躲躲,其它的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一连五日,刘侍郎就这样好吃好喝在巢县城里耗着,从未去过校场一步,没事就找刘晔来联络联络感情,听说近日,他还喜欢上了巢湖垂钓,只是钓得不够痛快,湖面上稍有异动,吓得侍郎大人扔了鱼竿就得往城里跑……
顾县令巡视到南城,听人汇报了刘侍郎的所作所为,最近,他还在打听能不能在巢县开家妓院……
顾雍一跺脚,恨不得立马把人揪出来扔出城去,可一想到小师妹昨日的来信,内里多是相求照顾之意,便又心软了下来。
痴儿!是不是傻!
顾雍悲叹一声,转身回府,辰时乡里来报,银屏山的贼寇又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