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晴,天空一碧如洗。
太卜高跪明堂,掐指一算,朗声谓之:角宿出双星,东方青龙醒,礼拜祭祀、春耕祈雨,正当时!
双星,便是龙角,正应帝王相。
民间有云: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来小仓流。每当天宫里的青龙苏醒时,那便昭示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故而,除尘去旧,人又言: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巧的是,也是这一年二月初二,黄历恰逢惊蛰。
百虫入冬藏伏,不饮不食,是为“蛰”,而越冬之后天气转暖,渐有春雷响,是为“惊”。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曰惊蛰。
故而所谓惊蛰,指的便是蛰虫鼠蚁惊而出走。
惊蛰,乃新春伊始、吉兆来年之时,诗云: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还是二月初二,望气者以为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帝厌之,乃大发四方兵讲武。
此日,天子刘宏起大坛于西园校场,上建十二重明黄华盖,高十丈,城外遥遥可见,坛东北为小坛,复建九重华盖,亦高九丈。
一时间,西园里车马甲胄如龙,再列八校之兵数万,结营而陈,严阵以待,蔚为壮观。又衣襟猎猎,八校尉个个身着鲜衣戎装,乘高头骏马瞩目而待。
乍暖还寒,风疾如刀。
出列竖立的曹孟德等人不为所动,皆昂首挺胸,目光,只随着高台之上天子的身影节节拔高。
那刘宏手持一剑,穗花血红,他提摆而上,一阶一停驻,良久方止。登至高台时,刘宏望着下方军阵,小声喘息道:“昔永建元年,顺帝刘保曾铸一剑,长三尺四寸,铭曰安汉,以保我汉室平安,可惜,太久,锈蚀已多时!”
张让落后数步,踮脚答道:“不想陛下还记得这般老事,如若老奴记得不差,那剑至今还高悬在太庙之中,以镇世间邪魅。就不知陛下这剑?”
刘宏微微一笑,抬手一扬,光芒下耀出一片华彩,“此剑,名曰‘中兴’!乃朕亲铸!上斩佞臣,下斩蛇虫……剑身还好,就是这剑匣用金太多,又镶嵌了无数珍宝玉石,拿在手里太重……”
言罢,刘宏稍作调息,又上前了两步,“锵”一声拔出剑来,以袖抚之,静静观望。
“中兴?陛下不可!”
一阵狂风卷来,吓得张让蹲下身子,自己尚且如此,陛下已行至高台边沿,稍有不慎,落下去便是剑毁人亡。张让眯着眼睛,伸手欲拉,不想刘宏却哈哈一笑,他仰面而视,剑指东方,一声疾呼,气沉丹田道:“风!”,
台下众军士群情激昂,人人以拳撞胸,齐声呐喊,“风!风!风!”
呼声响彻皇城,经久不息……
张让一懵,旋即不敢再出声。陛下自打登基起,其一言一行可说都是自己教导的,但自己,可从未教导过陛下兵事!
刘宏猛然回头,额前流苏剧烈晃荡,他对人笑言,“让父且看!这些,便是朕的好儿郎!”
“的确!”
张让探着脑袋张望,台下,旌旗十万,迎风招招……
西园新军刚立,便能如此气吞山河,为之侧目的又岂止是张让,两侧观礼的文武百官,人人噤若寒蝉。
何进缩了缩脖子,一捅前方赵忠的胳膊,耳语道:“赵公你看,陛下今日,似有哪里不妥?”
赵忠先前只顾着张让,今日讲武,竟只他一人独自陪着陛下登高……闻何进之言,赵忠这才重新打量起皇帝刘宏来。
从旁看去,陛下今日果然威仪有加,天子便是天子,大汉还是大汉,他不解问道:“哪里不妥?大将军可是说陛下的这一身将军铠甲?这款式,还是洒家帮着陛下选裁的!如何?”
刘宏一身“威武大将军”的衣甲,火红无比,光是后背披肩便有一丈来长,是显得冗长了些,可除此之外,赵忠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可能是吧!”何进不再多言,抬头看去,皇帝已经开始焚香祭礼了。
起坛告天,三跪九叩,又是一番辛苦。
礼毕之时,刘宏的额头已经微微渗汗,他突然欣喜说道:“让父,朕想亲领大军巡视一番皇城可好?”
张让笑答:“可!”
陛下打小玩儿心重,今日这才出了风头,不让他领着大军再巡游几圈,指不定会憋出病来!
于是,上军校尉蹇硕一声令下,竖大旗、起车架,皇帝刘宏端坐车鸾,摆驾巡游。
沿途屏蔽黎民闲杂,军仗开道,数万人马从西园出,穿金市,过永和里,一路自西向东缓缓而行,皇帝刘宏高兴得手舞足蹈,不时对人指指点点。百官左右相陪,每到宏伟之处,多献吉言,谓之曰大汉昌盛……
又过三公府,出耗门,车鸾之上的刘宏凭栏远眺,意兴阑珊,对着百官说:“皇城终归太小,今日索性无事,不如朕这便东巡,莫再另择他日,可好?”
群臣闻言一阵语塞,可见陛下眼巴巴看着,一时又各怀鬼胎不好出声反驳。
东巡,乃是大事,准备数月都尚显潦草,何况仓促之间,又怎能满朝文武倾巢而出,那王芬的冀州万一真出了兵祸,还不死得一个不剩?
张让咳嗽一声,收起拂尘,又替刘宏正正衣甲,道:“陛下!大军东巡,粮草日用无数,还差了些时日才能准备妥当,如此行事仓促,恐多有不妥!不如……不如咱们出城五里,走上一遭便回返?”
“张公所言甚是!”何进立即附议。
百官闻言,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尽皆赶紧出声谏言,面红耳赤,各自争执的,不过是出城五里还是十里的问题。
刘宏收起笑意,面无表情站在车架之上,他摩挲着手中的那柄中兴剑,望着东方不转眼,不苟言笑,似乎正生着闷气。
张让示意百官稍安勿躁,躬着身子劝慰,“陛下!那冀州临海,景致虽美,却也风高浪急,倾覆起来,可不是咱们前面的这条洛水可比,再说,刺史王芬恭候圣驾,也还需张罗半月,光是陛下的行宫修建,就要筹措好些时日……”
刘宏还是不置可否,揉了揉眼睛看着来路,喜出望外道:“让父!你看,那是不是王爱卿派来接朕的信马?莫不是行宫搭建好了?”
王芬过完年离京赴任不过才十来天,哪能如此之快!张让不信,愁眉苦脸道:“老奴这眼睛!看远一点就模糊,哪里?陛下!”张让出走两步,挤开旁人,“我怎么没看见?”
“真有人来!”百官之中有人眼尖,又道:“似有三五几骑!”
众人闻声望去,原野上,枯草才抽出新叶,远了看去,满目里都是一片黄绿,东边的羊肠小道,一路烟尘,真有人快马加鞭,疾驰而来!
马蹄嘀嗒,又近了不少,却仍旧来势不减。
蹇硕护在皇帝左右,看清来人时心中一惊,别人尚且不知,只道来的是宫中禁卫,可为首那人,便是侯景,自己只见过一次,杀伐果决便过目难忘。
蹇硕悄悄观望,自从升任校尉以来,越是离得陛下近,越是觉得心中惶恐。陛下身边总有些神出鬼没之人让人心生畏惧,那房顶上寸步不离的王越是一个,这来去如风的殿前侍卫侯景也是一个……
“报!”
“快传!此人乃是朕的殿前禁卫!”刘宏示意无妨。
那为首之人一身是血,跳下马便急奔而来,身后的坐骑脱了缰绳,竟不去食草,反而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冀州急报,刺史王芬谋逆废帝,欲与人共立合肥侯……”
“啊!”人群惊呼。
“护驾护驾!”刘宏一屁股摔在车架上,发冠歪斜,手里还拽着剑不放。惊闻“护驾”,周围刀光剑影,群臣慌乱成一团。
侯景跪在地上斜眼一看,又道:“陛下莫慌!那乱臣贼子王芬,听闻圣上西园新军已成,不日便会进讨,仓促之际有感天命难抗,已然自尽!这!便是贼子项上人头!”
众人眼见侯景一身是血,能信王芬是羞愧自尽才怪!
侯景徐徐揭开身前的木盒,蓦然露出个洒了白灰的脑袋来,百官仔细一看,好不可悲,这面色惨白的,岂不就是年岁里处处推杯换盏的冀州太守王芬。
又是一阵掩鼻唾骂!
“快快挪开!莫要惊恐了圣上!”张让以手捂眼,暗骂这王芬果然成不了大器,他自责道:“老奴有罪!死贼王芬,年前还央我扩编冀州军备以御贼寇,没想到,竟然大逆不道,欲借陛下东巡谋反!老奴有眼无珠,还不劝阻陛下东巡,差点晚节不保铸成大错!老奴……老奴……”
张让趴在地上,说着说着便已老泪纵横,文武百官见状,醒悟过来,再顾不上地上泥泞,纷纷请罪求饶。
刘宏稍一愣神,赶紧扶起张让,语态凄然道:“让父快快起来吧,众爱卿都起来吧,朕素来待人不薄,狼子野心,谁人料想得到,何况王芬已死,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快快回宫,莫要再生枝节的好,朕再也不想东巡了!让父你说,连朕的社稷之臣,都想着谋反,朕……该如何是好!”
张让起身,拍去尘土环视一眼,又与刘宏相拥痛哭一阵,而后,他强作镇静,目光一冷,咬牙指着王芬肮脏无比的首级,道:“当务之急……陛下当用重典,诛王芬等贼九族!”
“对对对!诛九族!起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