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郡,襄平。
陈钱穿好甲胄,望着整顿军械、谈笑自如的老卒有些发呆,伍长过来踢了自己一脚,笑骂说又不是奔丧,为何老苦着脸。
他们身上的老旧锁甲发黑,又被磨蹭得发亮,那些成团的斑点,是血渍,洗去也有一股腥味,何况今日去了明日又沾染,根本懒得清洗。
“去清点箭矢,每捆五十!”
入行伍快一年了,自己做得最多的便是清扫打杂和帮厨。
火塘边,那路弓所用的箭矢堆积如山,都是发动辽东郡百姓赶制,一臂来长,极为粗糙,圆木小棍的顶端镶上磨亮的铸铁箭头,飞过五十步便失了准头。
每束五十,用简易布囊包好,便是每人携带的定额,可听说,乌桓叛军足有十万,扎成串串蚱蜢也不够。
天寒,陈钱不听劝,皮甲里还穿了阿爹打猎用的小袄,显得臃肿。
有人过来挑拣,那黑大个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束好的箭矢逐一拆开,在手上掂量几下,只选分量够的装好。
陈钱不满,“老哥!你若是要选,这满堆里都是,何苦烦得我重新来过,午时清拣不完,伍长会骂!”
典韦嘿嘿一笑,挤了过来,“怕他个鸟!老子是什长!”
“我怎么不知道?”
“先前那人战死,刚升的,没来得及换行头,营里也没大小合适的甲胄!”典韦也很郁闷,又长了膘,原先的皮甲穿在身上勒成了火腿肠。
陈钱一愣,瘪瘪嘴埋头做着手上的活,什长可比伍长官儿大。
典韦往腰上系了一袋箭矢,继续精挑细选道:“娃娃来了几年?”
“一年!”陈钱用力过猛,手上矢头居然掰了下来。
“那怎还不懂?胡人都是骑兵,来去跟兔子一样,像你这样,不出百步便会被追上,刀砍不死你,马蹄也能踩成肉泥!”
这道理自己懂,可毕竟没上过沙场,随身的家当丢弃了可惜。
那什长腰上挂了一圈箭囊还嫌不够,“我的什长大人,用得了这么多?你都拿了,别人怎办?”
典韦不擅长弓箭,那鸟玩意,瞄得眼珠子生疼,可惜找遍了库房,也没件趁手的兵器,不得已,上阵的时候,典韦都是扛着帅旗,那棒子又粗又重,一杆子扫出去,撂倒一大片,自己偷偷跑来选箭,旁人不知道,挂了显得威武不说,还能遮住肚腩……
正闲聊,又有人牵马走来,那通白的马匹,落了雪一样打理得一尘不染,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将军的禁卫,战无不胜的白马义从才能有。
赵云见典韦刻意耷拉着脑袋,也盘坐下来帮忙挑选。
他问陈钱,“来了几年?”
“一年!”
“出征前记得除去皮袄!”
这几月,赵云见多了战死的士卒,好些临死之前还抱着贵重的家当,人都死了,又能何用!
“你也是什长?”
赵云一愣,摇头,看着典韦说:“不是!可胡人来的时候,跑不动的都得死!挂再多兵刃也一样!”
“某能跑的!二哥你看!”
典韦开始绕着箭矢堆跑圈,一身箭矢刺猬一样震动得炸开。
公孙将军的白马义从,历来轻装简行,一杆长枪,百支利箭,连口粮也只带足一日,用将军的话说,胡人把汉人当牲口,咱们也一样,哪有杀猪宰羊还要自带粮饷的道理。
正因如此,急烈如火的白马义从一旦入了开阔的草原,宛如天空中飘来的一簇白云,来去随风,狼入羊群一般,杀得人哭天抢地。
只是,白马本就稀少,能日行八百的更是难得,公孙瓒仅凭一郡之地,根本供养不起,东拼西凑不过五百之数。
典韦想骑马,可惜载不动,跨上去跟压着一匹拉磨的驴子一样,慢腾腾溜达,不得不划归进了步卒。
“二哥你看!我还能跑!”声如洪钟的典韦大气不喘。
望着面前一堆肉山,“三弟坐下吧,二哥知道你心中有气!”
毕竟是结义兄弟,赵云想起当初桃园结义,难免惆怅,可自己喜欢这种刀与火的生活,杀的都是畜生,真实得鲜血淋漓,如果出了行伍,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干。
“也不知道大哥怎样?”
典韦又坐下来,身上的箭囊的确挂得太多,“某也不知!兴许每日快活饮酒,说起来,我又馋他的好酒了!”
离开广陵,自己偷偷摸摸回了趟老家,几经周折再到广陵时,刘诚已经去了中山,索性闲着,典韦又赶去中山,可到了听人说大哥又去了洛阳。
一番权衡,典韦便来了幽州找赵云,可二哥这厮,看不起人!打死不让自己入白马义从,日子过得憋屈。
那压断了腿的马匹,岂能怪自己,太瘦!或者吃得太饱!
撇开话题,赵云见那小卒一脸稚气,估计年不过十五,轻声问道:“家里可还有人在,为何就入了武卒?”
陈钱低声答道:“没了,阿爹被胡人杀死,阿母……阿母跑了!”
乌桓依附了大汉很多年,与辽东属国毗邻的辽东郡早已胡汉杂居,陈钱的阿爹是汉人,猎户,小时候每到了冬天还出去捡过冬的狍子,阿母却是胡人……
年幼时的陈钱不懂,胡人也是人,又有何不同,即便现在,也还是不懂,只说自己是汉人,阿母战乱跑了……
这军营里又有几个不是如此,赵云正待宽慰,营外吹响号角,信使来报:“大人!将军令义从先行,即刻兵发辽东属国!”
白马义从五位小校任百夫长,各领百骑,赵云凭勇猛善断升任小校。
他望了一眼北方,兵发辽东,将军这是要去抄了乌桓的老巢?
赵云翻身上马,道:“三弟!此战若是你平安归来,二哥定让你入义从,选最壮的马,喝最烈的酒!”
马蹄踏着泥尘奔营寨校场而去。
典韦嘿嘿一笑,走的时候不忘拍拍陈钱的脑袋,“小子!打仗的时候可不能喝奶,某家哥哥说了,叫你把尿片也都扔了……”
中平二年五月下旬,辽东太守公孙瓒引兵三千征讨乌桓,公孙瓒亲领义从五百,余下步卒紧随,沿路遇挡则杀,遇逃不追,直扑乌桓王庭昌黎,途中但凡有从贼造反者,无论胡汉,尽皆枭首以筑京观,兵锋所过之处,几寸草不生。
砍头将军公孙瓒兵至的消息散开,乌桓大小部族一面负隅顽抗,一面拔寨北逃,风声鹤唳之下,三千兵马竟逐数十万胡人而走,场面蔚为壮观。
赵子龙所属白马义从,每战争先,万余青壮贼人仓促抵抗,那一抹白色,凿穿而过,待到弓弩射过,百步以外又转身卷土重来,不消片刻,便被肢解,胡人一哄而散。
从来都是胡人的快骑挑开汉人的拒马,围着城池游走,哪里见过汉人的轻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白马义从,更快,更狠,万中挑一的义从远在射程之外就能抛掷长矛,钉死的胡人稻草一般不倒,手中弓箭落地,带着疑惑断气。
消息传达州牧刘虞时,人人难以置信。
此时的公孙瓒,才真正是鲜衣怒马,他站在山脊之上,辽河已过,前方一马平川,将刘虞的来信扔在风中,大人怀柔,少了锐气,这些胡人杂碎,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老大人偏偏要将他们喂饱养成白眼狼。
赵云疲惫牵着缰绳,四下约束部卒,眺望了一眼,将军站在高处饮酒,一身热血未干,试问这大汉,还有谁能如此纵横驰骋,只是将士们烧杀掳掠,本是为了以战养战,可知道,这处部族,不仅有胡人,也有半数是汉人。
听见嘶喊,赵云踹开木门,一名兵卒正强扭着逞欢,身下那女人惊恐地大叫,稍一反抗便迎来拳脚相加,疼得咬紧牙关哭泣。
“滚!”
赵云踢开那名士卒,见他一脸怨气走了,用衣裳盖住那女人,掩门而出。
一走远,又有几人冲了进去,最后,那毡棚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睁眼的人头都拿去垒了京观……
打扫战场的时候,陈钱还是死了。
陈钱用长枪戳死了一名胡人,自己力气不大,可也轻巧地扎破了兽甲。
这胡人长得跟自己有几分相像,年龄甚至更小,拔出长枪时,伍长在后面喊“当心”,然后,自己的脑袋便轻飘飘飞了起来,他看见,那平日里打骂自己的伍长,咆哮着砍死胡人,他那愤怒的模样,看起来好笑,跟骂自己时一模一样。
天空中盘旋着几只秃鹰。
浑身是血的典韦找到陈钱的尸首拼在一起,又在他身前插了三支箭。这小子,到死的时候,还是穿着厚厚的皮袄舍不得脱。
呜~~~~~
悠扬的号角吹响。
一番休整,步卒们又开始集结,听那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便知道,公孙将军率领的白马义从已经先行出发,长枪,直指乌桓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