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二年,冬,十月,庚寅,临晋文烈侯杨赐升任司空尚未足月,薨。
如饥似渴的朝臣们,又上演了一番唇枪舌战与龙争虎斗。
这团噬人的漩涡,并未随着司空之位的尘埃落定偃旗息鼓,反而如门外的雨势,愈演愈烈。
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沿袭,原本应该光禄大夫许相升任司空,可他的人生不经意间便被撩拨得出了偏差,仅仅除位河南尹。
掷地有声的东林党人顺势而起,其中佼佼,年仅四旬的“万历六君子”之一的左光斗,更是一鸣惊人,在攒足了钱财之后,一举荣升司空。
江山代有才人出,朝堂这般以旧换新的快速更迭,既是士族的胜利,也是悲哀,同时,也是老一辈门阀世家妥协的无奈。
传递而出的信息,是陛下要启用新人,要革新。
这般景象,从左光斗大刀阔斧的举措,便能窥见端倪。
他破藩篱,唯才是举,大力提拔革新之人,倡屯田、水兴利,安抚地方、还利于民,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并不能立竿见影的政策,居然得到了皇帝刘宏的一一恩准。
有朝堂的地方就有纷争,即便同是士族。
昔日,杨赐、张温和袁隗三老在朝,士人喊打喊杀,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而今到了左司空辅政,风向却转变成了赈灾抚民的末节小事。
大义何在?
有人开始想念张温了,殊不知,他的北伐,早已深陷泥潭。
凉州战事一启,张温所部十万余人马行至美阳扎营。边章和韩遂率本部来美阳应战,多番试探,双方胜负未分,预想速战速决的张温,一度未能寸进。
十月末,一颗流星坠入边章营寨,叛军军心动摇。
董卓趁机突袭,击溃叛军,迫使边、韩向西退入金城郡的榆中。
此战得胜后,张温趁胜追击,兵分两路,周慎率军三万攻榆中,董卓率军三万追击湟中义从胡。
但,不消数日,周、董皆败。
周慎不顾部将孙坚切断敌军粮道的建议,结果自己的粮道反遭敌军所断,只得仓皇撤退;董卓在望垣被羌人包围,粮食耗尽。
老奸巨猾的董卓在河上筑堤坝,作捕鱼虾状,却秘密率军渡河,得以逃脱。羌人想追击时,因被堤坝拦截的河水太深而无法渡河。
此番交战,诸将中只有董卓全军而还,算有小败之功,他借机收拢凉州义士,一时风头无两,隐隐压过了心不在焉的统帅张温。
美阳之战,虽然阻止了北地叛军向三辅之地寇进,却也让北地军盘亘黄河上游休养生息、保全了势力。
渭河上游的河谷成为绞肉机,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攻伐不得退。
战事胶着至此,张温有诸多感慨,离不得战场,回不得京师,远离了权利中心,方知庙堂之高远,什么诛杀阉宦匡扶汉室,都成了痴人说梦,徒叹奈何!
与此同时,帝国处处烽烟,犹如烧灼的篝火堆里泼进了一瓢水,处处冒着焦臭的浓烟。高居京城的达官贵人尚不自知,百姓却不堪其苦。
而今的大汉,只一个字:乱!
江夏兵赵慈反,以林冲为将,杀南阳太守秦颉自立。
武陵蛮反,郡卒屡屡镇压不得。
鲜卑寇幽、并二州,渐有燎原做大之势。
长沙郡人区星自称将军,与盐贩王仙芝聚众万余人,攻打郡县,起兵反汉。
加上泰山、黑山等地的黄巾余孽肆虐,叛军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就连屯守河东的南匈奴人也蠢蠢欲动,不被约束的部下开始兴风作浪。
大汉之天下,淋过一场秋雨,显得千疮百孔。
狱中的刘诚很忐忑,很惭愧,只能再添一壶酒借以消愁。
新抽到的武松,植入的身份是刘府当年遣散的护卫,几经周折,听说去长沙参加起义去了……还有随机出世的程咬金,干脆自己号召乡民数十人,自称“混世魔王”,面对郡县数百衙役负隅顽抗,最后打不过,躲山里等着机会东山再起。
都怪自己作孽!
那句流传很广的话是这样说的:不必纠结于当下,也不必太忧虑未来,当你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时候,眼前的风景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刘诚收起小本,把那些落井下石的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大半月,什么大将军何进,司徒崔烈,一列三公九卿,统统没有来探视过,来过的人都有:小黄门左丰、太医令张奉、二流子蹇跋、永乐宫里的容嬷嬷、还有宫女小兰……
至于那些上折子弹劾过自己的,刘诚想想还是算了,实在是多得记不过来。
刘诚出狱,换了身新衣物,特意跨过火盆,贼眉鼠眼溜出北宫的时候,也没引人注意。
洛阳城里还是车水马龙,虽然朝堂论政,每回的开胃菜还是得议议已故司空的事,不过三五几句之后又会转到它事之上,毕竟只是前奏。
近日,太医院有了定论,老司空杨赐年岁已高,那日并非毒发身亡,实属于寿终正寝。这结论当然引人猜忌,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没见过谁寿终正寝还能吐几大碗血的。
可最先屈服的,却是打碎牙往肚里吞的杨彪,那日他上过朝之后,便一言不发回去守孝去了。
众人见老司空之子杨彪都不再异议,自然偃旗息鼓。
皇帝刘宏有念杨家功绩,擢升杨彪为九卿之一的卫尉,待其服完丧事正式走马赴任。
为了平息众怒,难辞其咎的刘诚还被陛下免去了鸿都门学督学一职,可谓不痛不痒,不过也再无人计较,连他出狱,也仅有数人知晓。
掖庭狱布置得再好,也不如自己的狗窝。
刘诚喝着五嫂煲的鱼汤,十分惬意,可除了宋五嫂,家里竟然没人给自己好脸色,难不成这蹲大狱的苦,白吃了不成!
正寻思着乔装改扮去一趟戏园,史阿却道有人来访,还指名道姓要见自己。
钱谦益坐在书房里无事,随意走动之下翻开桌上的书卷来看,没想到,这浪得虚名的刘侍郎还是文雅之人,书房雅致不说,藏书真不少,可他随手翻开一本,就爱不释手,连有人进来也未察觉。
“呵呵!大人也是,这屋里多是名家典籍,钱大人独好拙作,也是缘分,我看大人你,还当多多修身养性,培养定力才是!不如抽空看看这本《四十二章经》?”
钱谦益俊脸更红,哪知道面上的这本就是《金瓶梅》后章,好看是好看,却不是自己的书放在这里!
刘诚一共从悟智那里得了两本书卷,其一便是这锦布上的《四十二章经》。
钱谦益用手推开,道貌岸然道:“哪里!侍郎别来无恙?”
正值风华正茂的钱谦益仕途一片坦荡,月前还是尚书台属官,如今,已经升迁为尚书令,说话自然不再卑躬屈膝。
尚书台始置于汉武帝,其令秩千石,凡机密之事尽皆交付尚书,以此制约三公。
尚书台既出诏令,又出政令,权力极重,东汉末年虽被常侍架空,但能辗转的余地依旧很大。
“大人且坐,我这就叫下人去取水煮茶!”刘诚不冷不热道,这钱谦益,光参自己的折子就五六本,哪能和颜悦色待之。
喝茶水还要现去取水,再耗下去估计又要说上山采茶,钱谦益心中好笑,如今的刘诚,不过跳梁小丑,越是睚眦必报越是显得不足为虑。
他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讪笑道:“本官还有要事,都是领的皇差,不敢多有耽搁,这是陛下的密诏,侍郎请看!”
刘诚将书信放在手中,却未当面开启,“陛下的意思?”
钱谦益稍微沉吟,道:“哎!侍郎所受皇恩之浓,羡煞旁人啊!陛下忧心朝中非议于侍郎不利,遣侍郎外出平叛,将功补过以堵住悠悠众口……”
刘诚心中一紧,又要出去流浪,脱口而出道:“我要觐见陛下!”
钱谦益摆手,傲然道:“侍郎还是打消念头的好,近日陛下常住太后的永乐宫,一来尽孝,二来也好教导皇子协,莫说侍郎去了见不到,就算是我,也不敢贸然觐见!”
刘诚听完,心中发凉,“陛下令我去哪里平乱?”
“这个嘛,陛下只说一应按照侍郎自愿,如今蛾贼遍地,侍郎只要出了京师即可,甚至可选几名随从,就连当初幽州不战而逃的赦令也照例恩准了!”
钱谦益说话,笑意中的鄙夷毫不掩饰,弄臣也就罢了,哪有请准不战而逃的懦夫。
刘诚捏得手心出汗,最后道:“我去庐江!”
庐江郡,正是混世魔王程咬金闹事的地方,据说那傻子召集了十几个泥腿子就敢闹事,势单力薄到当地派出所就能分分钟给灭了。
果然,拈轻怕重!
“呵呵!”钱谦益轻蔑一笑,“那本官祝侍郎旗开得胜,不过战事紧急,侍郎还是即刻动身为好,万万莫要辜负了皇恩!”
钱谦益转身欲走,刘诚拆开密诏看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大人可有看过密诏?”
眉头一皱,钱谦益正色:“侍郎不可妄言,私看密诏岂是为臣之道!”钱谦益真没看过,甚至有一些嫉妒。
他甩袖转身出门,随即那点点不快便烟消云散,出了京城的宠臣,还算是宠臣吗?区区刘诚,捏死他不过如同捏死一只玄驹,不足挂齿!
刘诚将密诏收好,叹了口气,这钱大傻子也是,自以为得势,岂不知……
密诏里,空无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