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所谓的兵败如山倒。
李自成万万想不到,一座小小的广陵城,竟真能阴沟里翻了船,让自己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师,顷刻间变回了土鸡瓦狗。
后军骚乱,左翼奇袭,城里又哪来的上万精锐?
见闯王脸色阴晴不定,来俊臣急声说道:“大王!事不可为,退兵吧!”
李自成望着四下散乱之兵,感叹终究差了些火候。那一支插进纵深的不名铁骑,枪尖所指,俱染人血,相隔不过数百步,一时锐不可当。
他恍然梦醒,一拳头砸在桅杆之上,吹须怒道:“气煞人也!”
起兵数月,所部义军可说一败难求,更别说败得如此窝囊,思索片刻,他又突然放声大笑,道:“俊臣!这锦候刘诚,果有几分意思!”
来俊臣警惕地用剑挡在车架前,神情戒备,完全搞不懂闯王因何转怒为喜。
闯王不多加解释,接着,他大袖一挥,也不恋战,领着亲卫脱出战圈,一路马不停蹄往江东奔逃。
锦候说得没错,扬州僻远,朝廷无暇多顾,偏巧,州牧刘尊年迈无力……自己迫切需要的,便是这样休养生息的隐龙之地。
……
人头攒动,城外乱糟糟一片。
每次布施都是这样喜庆的场面,佛门广济天下,理应大兴,看得人心花怒放。
悟能从桶里舀了一瓢粥,见所剩不多,又抖落小半才盛进面前的陶碗里。
“多谢大师!”
那降贼用泥手捧着碗一吸见底,舔舔下巴又不甘心问道:“大师!听说广陵招工,管吃管住,工钱月结,可能当真?”
“阿弥陀佛!”
造成后军骚乱的始作俑者悟能,此时宝相庄严,身着金丝袈裟,正双手合十,口诵法号,面色更是显得慈祥无比。
他含笑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是外乡人,有所不知也是自然。广陵锦候府上,历来乐善好施,管事和珅同样体恤贫苦,他说江南皮革厂招工,那便定然假不了,而且据老衲所知,但凡安分守己之民,和管事都愿自掏腰包发赏钱三百以安家立业……”
悟能有意无意露出双脚,蹬的,正是一双崭新的高邦皮鞋,左脚阿迪,右脚耐克,便是从北地购进皮革,又找熟工织出来的样品。
那人听了,将腋下管制刀具急忙丢开,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失声问到,“还有这般好事?某不曾念书,大师可不要骗我!”
后方一个个排队领粥之人皆点头附和,人人将信将疑。
心里念到:和管事啊和管事,你做初一,可不要怪老衲做得出十五……悟能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完全看不出早已恨和珅入骨。
那和珅,只说城外几多流民,哪有说是贼寇围城?让自己来收服信众,挑了几桶白粥就一头扎进了反贼窝里,几险人于死地,其心可诛!
思及于此,悟能还不禁后怕,他又拍拍胸口,大言不惭说道:“列为施主即便信不过贫僧,难不成还信不过我白马寺里大慈大悲的佛主?且和管事还说了,府上管人婚配,但凡兴国安邦者,岁末,少说能配发两三个小妾。”
此言一出,立马又是齐刷刷一阵吞咽之声……
高长恭驱散人群,惊觉唤道:“悟能大师!可曾见到我家少爷?”
“未曾!”悟能一脸疑惑,想想又道:“锦候莫不是勇追穷寇去了?”
高长恭摇头,打马还走,以少爷的秉性,断无可能!有感事态严重,高长恭一面扩大范围继续搜寻,一面派人回禀主母。
打扫残局时,他又命人将活人死人通通都翻找了一遍,可锦候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高长恭眼望南方、手抚面具,暗暗在心中祈祷。
方才追杀一阵,闯王所部号称十万,或杀或降,渡过大江时,只剩下两三万残兵败将,好不狼狈,却哪里见过少爷,若是真被人擒住,那闯贼不卷土重来才怪。
可如今,少爷又去得了哪里?
……
日暮西沉,晚风轻拂。
锦候不在,蔡琰身为主母,自当上坐。
大胜扬威对而今的广陵来说,本该是欢欣鼓舞之事,众人齐聚,却个个低头不语,无心计较得失。
蔡琰穿得清减,老父执拗,一心远赴洛阳,已足以令人忧心,如今夫君又生死未卜……她捏了捏拳头,顶着红红的眼眶镇静说道:“夫君得天佑,两入大狱,数闯南北,哪一次不得平安归来?说来好笑,还每每屡建奇功……在座诸位,都是夫君平素最为倚重之人,稍有不定,怎不比我等妇人,反倒乱了分寸!”
陆元方等人听完各自羞赧,转而尴尬说道,“少夫人训诫得是!只是贼乱方平,正值百废待兴,总有些事需要人定夺。”
陆元方说话间看向众人,尽皆有几分失神,往日尚不觉得,今日出了变故才知,当年那个纨绔少年,竟不知不觉成长为了众人的主心骨,就连自己也颇为依赖。
按说少爷尖嘴猴腮,又胸无大志……不应该啊!
他蓦然笑道:“夫人,闯贼新平,州郡需要安抚,军中同样需要整编,还有流民安置,南防贼袭,重启商贸……”
“哦?陆大人不妨细细说来,也好集思广益。”
陆元方事无巨细说得详尽,座上蔡琰也听得极其认真,不时点头,就听陆元方又道:“只是这些,少爷不在,全都少了人定夺,夫人你看……”
蔡琰起身,一袭白衣拖拽在身后,“件件都是利国利民之事,陆大人贵为一郡之守,又得诸位鼎力扶持,想必操办起来不算难事。妾身只有一句说与陆郡守,同时,也说与诸位听,那便是,夫君是何等之人,又有何等胸怀,如是他在,悬决之事该当如何,你等便循着宗旨去办就行,总是错不了的!”
陆元方眼珠子一转,拱手说道:“诺!”
蔡琰又转身和珅,言辞恳切,说道:“保叔,于公,自有陆大人携同僚同舟共济,于私于商,我刘家却还需仰仗保叔,妾身除了读书抄书,别的真不会,便还是那句,夫君在时当如何,那现在和往后,也就如何处之,保叔说,可好?”
和珅一撅屁股,顿时声泪俱下,“少夫人说的是!老奴但凡还有命在,刘府就只会蒸蒸日上等着着少爷凯旋!”
不等蔡琰点头,和珅便拉着几欲表现的陈友谅转身而去。
那陈友谅本是闯贼麾下,见风头不对,第一个帅众投诚,只不知,怎阴差阳错投在了和珅手下,今日不能面见锦候,走时,多少有几分颓气。
待人都散了,蔡琰浑身一松,这才移步后堂,多行几步,便已觉脚下漂浮,暗想,夫君几日不在倒还无妨,要是真有个三年五年,甚至有个三长两短……
想着想着,蔡夫人脸上便已挂了两行泪水,推门见了正坐的阳明先生,又赶紧慌慌张张用衣角去抹,说道:“果如先生所说,有陆元方和和珅里外二人,尚能震慑时局!”
王阳明用手指抠着掌心酥痒,安慰说道:“琰儿不必过于忧心,我已让长恭派人四下打探,估计不久便有回报,况且,眼下也不是忧心的时机,稍有不慎……”
蔡琰接过谈家阿姐递来的手绢,抹泪说道:“琰儿怎能不担心,夫君他身子骨本就弱,万一裹入虻流……可该如何是好?”
“唉!我有算过,那逆徒自当无碍!”
“卦象如何?”二女急迫问到,稍一思索,又追问道:“先生几时会卦?莫要诓人!”
王阳明哈哈一笑,“老夫不会,难不成那王老鬼还能不会?那可是他吃饭的手艺,不过天机不可泄露,你二人也莫要多问,只一句,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
蔡琰和谈允贤相视一眼,却听阳明先生又道:“可知为何你家夫君不在,广陵众臣便六神无主、乱了方寸?”
“为何?”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乃人情之理,况乎一郡之地,别的你等帮不上忙,后嗣之事,可得抓紧!”
蔡夫人羞得满脸通红,再抬头时,王阳明已经施施然出了门,旁边谈家阿姐掐了自己一爪,埋怨道:“成亲许久,怎还不见动静?”
“我……我哪知为何,按说夫君每次花样百出……光顾说我,姐姐自己为何还不见动作……”
后堂两人小声耳语,偶尔传来偷笑,一时,竟忘了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