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芬伏诛,刺史府上上下下两百余口悉数被斩,可谓鸡犬不留。本已烽烟遍地、满目兵燹的河北冀州,民心动荡,官场,更是人人自危,日夜惶恐不安。
这般惶恐,缘何随着王刺史的人头一并传染进了京师,盖因装人头的木匣子里,还压着厚厚一叠王芬勾连旁人、欲图谋反的往来文书。
京城里,这几日人心思动,陛下缩在西园不肯临朝,大将军府外每日云集打探风声的文武官员,到了天黑也久久不散,更有甚者早早遣散了家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逃难。
以至于刘宏不动声色,又以雷霆万钧之手腕平定州乱的始末因果,反而被人忽略了,当然,除了张让等少数几个有心人之外。
二月初三,京城王府中颐养天年的老父母连带九族亲眷,共计百十来人,斩!
二月初四,兖州刺史奏报,所辖东平祖宅王氏一脉,一个不落,就地正法三百三十一人。
前日,无地容身的方士襄楷服药毒自尽,沛国周旌负隅顽抗,兵甲齐上,死无全尸,南阳许攸逃……
最冤的莫过于原本衣食无忧的合肥侯刘户,削爵除宗,被以鸩酒赐,至死,尚不知所为何事。
昨日,与此案有关的朝中文武,诛杀者上百,入狱待查者数倍有之,其中最为声名显赫的,便要数留侯张良之后、前太尉张延。
押入大狱时尚且大陈冤情,不过一两时辰,张延便被赐白绫而死。
这些,或许便是人所非议的肇端。
同时,诸事并起,也让人记住了一个叫侯景的无名之辈,这名御前侍卫刚愎残狠,杀人无数,却从不见手软。
此时的西园大殿里,皇帝刘宏裹了床被子卧在榻上,捂着手脚,还一直说冷,周围恭立的,除了几员重臣外,便只有埋头整理文书的尚书令钱谦益。
刘宏一脸愁苦,语带哭腔道:“该如何是好?钱卿,这些便是王芬府中搜出的书信?可曾明辨过真伪?”
“禀陛下!反复查验,确凿无疑!”
面上波澜不惊,钱谦益将书信一一叠好,再放在刘宏面前等着过目,周遭张让等人想看,偏偏又不方便开口。
何进倒是心中坦然,王芬之乱,自己从头至尾都未参与,他回头瞄了一眼,下方,手捧圣旨跪俯在地的,便是新任冀州刺史贾琮,只是何进想了半天,也记不得曾几何时出了贾琮这么一号人物,觉得头疼,眼下也不是深究谁掌冀州的时候,他索性开始闭目养神。
“国舅!你怎还睡得着,朕的江山就要亡了!若真是如此,你又岂能好过?”
惊雷一般吓得何进一缩,他赶紧答道:“嗯……那个……陛下!臣近日忧国忧民、寝食难安,哪里敢睡,只是想到凉州难以平靖,昨日又闻南容他,已然殉国……”
大将军猛眨吧几下眼睛,“陛下你看!我这眼泪……闭上眼睛都关之不住!”
傅燮,字南容,年前随皇甫嵩凉州讨贼,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刘宏为表其忠义,下诏追封傅燮,谥号“壮节侯”。
无论如何,傅燮真乃国士,自该以国士待之。
“国舅有心了!”刘宏点头称赞,又转口说道:“凉州尚且如此,朕的祖籍冀州可万万不能再生事端,朕的行宫,听说王芬才修到一半!张卿贵为太尉,掌大局、知兵事,贾琮即刻便要去赴任,爱卿可还有补余?”
“臣以为,贾刺史刚健智勇,定不会负圣上所托!故而,温并无补余。”张温不比何进,再不济,贾琮是谁还是知道的。
贾琮,字孟坚,东郡人氏,出身贫贱,当年为交趾太守时,减赋税、抚难民、惩贪官、任良吏,事事颇有建树,只是张温同样不明白,交趾偏安一隅,一个小小太守何以能突然间升任为冀州刺史,掌一州军政。
放在往日还需仔细考量一番,不过大将军都无异议,张温也就不做他想了,毕竟要不是大将军点醒,自己的下场,说不得便如张延一般无二。
张延怕死,说什么张温也不信,那白绫是他自己挂上去的。
“那,贾卿这就去吧!可也要记得多多保重!还有朕的行宫,还有查抄王芬家财田宅,还有……”
“诺!”
贾琮起身,径直而去,脚步不急不缓,铁血如他,也知道此去冀州,免不了又是一番大清洗,还有冀州早已反客为主的贼寇,需要时时防范,还有一州百姓嗷嗷待哺,还有……
直到人再看不见,刘宏这才侧身翻看起一堆书信来,只是信中隐晦,刘宏看了几眼便觉得头昏脑涨,正近尾声时,他却用指头挑起一张白绢,惊讶道:“咦!这是何物?杨赐、卢植、马日磾、刘焉、孔融……连袁本初的名字也在……”
这白绢上的名录来得没头没尾,何况夹杂在反贼王芬的书信之中,兹事体大,自然没人敢胡乱说话。
“让父?你怎热得出汗”
刘宏看了看外面天色道,“可是朕这屋子里点的万寿灯,烧得过旺让父你是不知道,下面人说此灯寓意尚好,我便令人多点了几盏!嘿嘿!”
“呵呵,老奴确实有几分热。”
张让松了松袖口笑道,不再看那名录。这白绢,自己当然识得,岂不就是当初张温欲清君侧时的联名。原本的那一份张温给了皇甫嵩,后来陈逸反复,投效时又抄录了一份给自己,如今还放在张让床榻之下。
皇甫嵩愚忠,陈逸为了报仇已近癫狂,陛下这份又出自何处
张让越想越觉得后怕,要是皇帝刘宏早知实情,那岂不是连自己的全盘算计也早已洞察?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温,张太尉隔得甚远,还不明所以冲自己眨着眼睛,至于何进,又睡着了……
张让微微皱眉,他敢打赌,此时落井下石,甚至只需要稍微引申一二,那张温的下场定然会比王芬还惨,乃至整个士族官吏也会受到重创,可张让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许是兔死狗烹,又或许是兔死狐悲,张让说不上来!
他清清嗓子,疑惑道:“陛下!老奴觉得,这有可能与王芬勾结朋党有关!”
“哦?”
众人心中一紧,张温侧耳倾听,钱谦益放下管笔,连大将军何进也噙着泪睁开了眼。
“陛下你想,那反贼王芬要起事,肯定会疏通一些朝中要员,老奴左右观之,这上面的署名全是些刚正不阿之人,卢植、马日磾、孔融……王芬写此名目,多半是想伺机行贿!陛下且看,连宗亲刘焉也在,还有……”
“要说位高权重,那为何名录上没有让父你?”
“呃!陛下明鉴,以老奴的风评,大抵是王芬觉得贿赂我无需大费周章……”
“让父委屈了,为了朕的西园,可算背了不少骂名!”
张让笑了笑,没再应话。
只要不是反贼就好,刘宏长出一口气,要是这上面全是与王芬勾结谋反之人,估计一路杀下来,朝堂也就只剩下几个把门儿的了,他笃定道:“是了!这王芬也是蠢人,杨赐死去多时,竟然还想着行贿,这下可好,正好黄泉路上去找杨老儿叙旧,嘿嘿!”
众人陪笑,全然忘了先前的忧国忧民。
张让突又想起一事,道:“陛下!太后娘娘传话,请陛下移驾北宫一趟。”
“哦?”刘宏想了想,也不避讳,他裹紧被子说道:“不去不去,朕哪儿都不去,还是这西园里有数万兵甲守着心里踏实!”
刘宏挥手,示意自己乏了,待人都退去之后,他又拿起那张白绢来细细查看,身后有人说道:“陛下!会否太急了些,恐打草惊蛇!”
“急吗?朕不觉得!”刘宏咧嘴一笑,“这不叫打草惊蛇,朕觉得,这叫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