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西园里。
刘宏双目紧闭、久未发声,蹇硕情急之下伸手一探,才知鼻息全无,陛下僵死榻上,脸上,尚留有一丝诡笑。
蹇校尉吓得手脚一缩,退后时不慎打翻了桌上的酒水,一时杯盘狼藉。他犹不敢信,方才领命前去宣旨拿人时,陛下还生龙活虎,此刻,竟已驾鹤西去!
陛下死了!
脚底一股冰寒,顺着蹇硕粗壮的两条大腿直窜脊梁,他全身抖擞,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想到许多后果,而跟自己最为紧要的那种,便如房内其余二人一样,自己,也会跟着殉葬!
莫说陛下死得不明不白自身难脱干系,为了党同伐异、肃清朝野,刘宏最近可下旨杀了不少人,个个砍瓜切菜、手起刀落,西园统领蹇硕的手上,自然也沾满了血腥。
蹇硕愣愣矗在那里,半响,以至张让怎会如此之快带着宫中常侍和医官一拥而入,也浑然未觉。
张让等人见状,故作惶恐,呼唤掐捏,上蹿下跳咋呼一阵,又急忙唤人诊治。
那名老太医吓得汗如雨下,冲人摇了摇头,得不到应答,又只好继续诚惶诚恐做着无用之功。
张让稍微得闲,上前拍拍蹇校尉的肩膀,怕他因担心受牵连而行事莽撞,语带哭腔开解道:“唉!陛下昨日不听劝,想必定是淋雨染了风寒,这才……咱都是苦命人,也做不得主!还是尽早知会北宫为妙,还有,为免人心惶惶,怕只有请出大将军何进,才能稳镇朝堂!蹇校尉还请节哀!”
哪有人风寒暴毙,还脸色发黑,死得满嘴是血的!
蹇硕意外看了人一眼,又听他提到大将军,心中猛然惊悸,与曹孟德等人早有旧怨,而曹操本是大将军府上之人,加之最近,自己委实得罪了人,还夺了何进不少兵权。
他心中一狠,睁目说道:“张公可知,陛下方才留下口谕,偏爱皇子协,有意立之!”
“哦?”张让看着蹇硕,急迫问:“可有遗诏?”
蹇硕咬牙,“不曾!”
张让无奈摇头,“蹇校尉会否听错?陛下温良笃厚,观其心性,断不会废长立幼……又会否是陛下弥留时不清之言?”
陛下的嘱托,还回响在耳边,又怎么会出错!
错乱过后,蹇硕倒是镇定了不少,他深知自己掌军时日太短,尚不足以自保,如果陛下安在还好,陛下陡然宾天,恐怕,大将军第一个要杀的,便是自己,即便大将军不计前嫌,他身后那一帮咬牙切齿的文武,也绝不会错失良机。
而且,这与拥不拥立皇子协无关。
略一盘算,蹇硕又小声道:“张公可知,一旦皇子辩继位,年幼难辨是非,必由何后垂帘主政,大将军为国舅,集权一身,功高震主,可说一呼百应,你我,恐再无立锥之地!”
张让不答,苦苦思索,自己在这宫里待了好几十年,之所以能活得久、活得长,只因能高瞻远瞩、未雨绸缪,说白了便是识时务、够聪明。
只是此次,压上身家性命,还真是有豪赌之嫌。
众人瞩目望着,都以其马首是瞻,张让的脚步声舒缓有序,在房间里空空回荡。
时移世易,往日陛下同太后董氏一气,又立新军,且现除旧之兆,张让这才不得已联合外戚和皇后何莲以求自保。
可而今陛下归天,董氏再难成气候,一旦大将军总摄朝纲,即便不听从属下人剪除阉党,省中诸人再想过得逍遥,只怕真成了痴人说梦。
何况,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
他举棋不定,却听赵忠从旁说道,“张公可还记得当年窦武其人?”
前大将军窦武,狠起心来可是差点将宫中阉宦血洗了一遍。
“张公乃陛下亲近之人,为陛下、为天下计,可曾想妥?”蹇硕看着桌上那柄中兴剑,这西园里,怎说也有半数人马听命自己,迫不得已,也只能兵行险着了!
张让看了一眼门后死去多时的养子张奉,心中悲切,可这般死状却不好多言,哪有人殉葬殉成这般姿态的?
他踱步到刘瑾上吊的房梁下,轻轻一推,白绫上挂着的人便悠悠旋转起来,他叹道:“瑾公高义!”
而后回头看了蹇硕一眼,张让厉声说道:“陛下宾天!宫中不可一日无主,来人!去请大将军前来!就说有要事相商,兹事体大,我等秘不发丧,新君未决之前,任何人不可出西园半步!”
转头又道:“还请有劳蹇校尉!侍奉陛下之人,理因厚葬!”
蹇硕闻言,嘴角微微一笑,提着那屎尿横流的老太医夺门而出。
……
接连下雨,潮湿的空气中,裹着一股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老吴牵马坠在后头,翻羽还小,蹄子也不够厚,他舍不得长时间骑乘,沿途侍候得比人还好,跋山涉水时,恨不得背在背上跑。
刘诚的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南下,穿过豫州,才能去广陵,此去,紧赶慢赶,尚需小半月光景。
而久不出皇城,初初一见,才知兵祸连年,沿途已野草杂生、人烟稀少。
南阳逢贼,波及颍川、汝南二郡,一路少有信使,但总有铤而走险的商贾游旅,也带来了皇城近况的小道消息。
比如前日,上军校尉蹇硕设伏西园,大将军何进行至园外门口时,得故交军司马潘隐示警,侥幸脱逃,虽说逃得狼狈至极……
又比如昨日,何进得知陛下驾崩后,引何颙、荀攸、郑泰等大臣三十余人径直入宫,扶立嫡长子刘辩即位。
刘辩自此,成了东汉第十三位皇帝,史称“少帝”!
又尊生母何氏为太后,封皇弟刘协为渤海王。
大赦天下,改元光熹。
今日,黄忠引着三宝太监匆匆追赶而来时,带来的最新消息便是,西园上军校尉蹇硕入宫,被大将军所斩,所领西园新军,尽皆投顺。
正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这一切,都是重蹈覆辙而已,刘诚虽不曾亲眼所见,却也能猜个大概。
那袁绍在背后煽风点火,还会进一步怂恿大将军何进诛杀十常侍,而后何进被假诏反杀,再到宫中大乱、董卓入京……
行至陈国时,便听人说,太后何氏临朝摄政后,一面以董太后原系藩妃之名,不宜久居宫中,迁其于河间安置,一面遣军围剿骠骑将军董重府宅。
董重自刎后堂,而董太后尚不及赶路河间,便被鸩杀,举柩回京,匆忙葬于文陵。董太后死了,那个对自己孙子刘协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控制欲的董太后,死了。
一样的历史,像被快进一般放映。
李莲英遥望皇城,心中尚有些后悔,在他想来,而今似乎动荡已平,此刻回去,或许并无大碍。
李公公手巧,织锦裁衣样样拿手,尤其是还会梳头,自然讨得何莲喜欢,而且掌宫中掖庭这段时间,他日子过得委实滋润。
刘诚笑言:“我劝李公还是莫要回头的好!可愿打赌?用不了多久,那满洛阳城里的宦官,无论尊卑会死得一个不剩!”
李莲英闻言屁股一撅,赶紧重新贴了贴面上的假须,呵呵笑道:“小公子说的哪里话,瑾公当年对我,可是有再造之恩!洒……李某,可是早厌倦了那般阿谀奉承的日子!”
“走吧!”刘诚道,提起二叔公,这老不死的,死了也没能让史官记上一笔。
高长恭突道:“少爷!前方便是谯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