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已然寒冬。
屋里,昨夜便点燃了的火盆烤得顾雍脸皮发烫,他起身,扭了扭塌陷的屁股,上前支开半壁窗户,旋即举头外望。
书房里污浊的空气随即被寒风吹散,裹杂而来的薄雾,却一样厚重而腐朽,绕得人心头焦躁不安。
外面,天空阴霾,没有顾雍最渴望的暖和与晴朗,看来这天气,并未随着巢湖水贼的平定而拨云见日。
顾雍回身坐在书桌前,埋头,重新审视了一遍墨迹已干的奏折,然后仔细叠好,不知想到何事,略一迟疑,又揉作一团用力扔进了墙角快要堆满的竹篓里,整顿一番,他就欲提笔再写。
“夫君这是为何?”
身后,陆氏放下热茶,小声询问,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在顾雍后颈按捏,淡雅的清香入鼻,一早涂抹的,正是夫君顾雍往日最喜的香脂。
陆氏出身江东陆家,贤良淑德,更懂得相夫教子之道。青颦微折,相携多年,她心中自然也能体谅一县父母的繁苦。
水贼覆灭,看似巢县的心病已除,却还有千头万绪的政事需要张罗,光是收编安置就已经弄得人焦头烂额,那凭空而来的万余张嘴,得要多少粮食才能堵住,何况,重要的还不止这些。
夫君顾雍昨夜睡不着,寅时醒来,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辗转。
轻“咦”声传出,见顾雍舒服呻吟,烦躁稍减,陆氏指尖加了两分力道,从旁小心提醒道:“夫君,阿爹传信,说近日江夏蛮蠢蠢欲动,战事恐一触即发,而今庐江郡所缺者众……”
顾雍“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笔下继续审慎写着。
“阿爹还说,巢县安平不易,该表的功绩莫要吝啬,同样,该检核之人也万莫包庇!”陆氏手上不停,说着说着,察言观色,却见夫君顾雍已经停笔不动,那绸绢上刚写下一个“刘”字,至此便断了墨。
陆氏错身过去,站在桌边开始碾墨,嘴上继续说到:“那所谓的侍郎刘诚,可算是走了,光这小段日子,便把城里弄得乌烟瘴气,妾身可听人说,楼船招安的时候,咱们的钦差大人见了血,吓得浑身哆嗦,连路也走不动,这不,后来,人还是子扬给硬背回来的……如此窝囊,夫君正该好好参他一本……”
往日谈及刘诚,夫妻二人总能同仇敌忾,她也喜欢看夫君顾雍痛斥奸佞时慷慨激昂的模样,只是今日……
陆氏抬头,见顾雍正看着自己,神色颇为古怪,询问道:“妾身也只是听来的,可是哪里不对?”
顾雍嘴角一哼,手中管素一把摔在桌上,怒道:“你陆家家训,难道便是如何从旁干政!”
陆氏听完一愣,立马委屈得双目噙泪,自己里里外外打整,还不是为了这份家业。她不敢申辩,低头之际,泪珠子颗颗掉进了墨盘里,渐成一色。
夫君这是怎么了?
自打成亲之日算起,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在外传为佳话,顾雍甚至从不肯粗言半句,就连当初洞房也是礼让再三……何况那刘诚,天怒人怨,往日得闲说说,哪次不是深以为然。
陆氏偷偷摸着脸颊,前日有丫头说自己肤色不好,莫非这几年操持家务,容颜也跟着衰老得厉害?
顾雍心中后悔,叹了口气,于心不忍道:“夫人莫怪,那管笔用得久了,包裹不紧,老是褪些狼毫影响观瞻,予我取支新的来!”
陆氏迈着莲步,取来新笔一旁端站着,却再不敢出言。
顾雍想了想,问:“什么时辰了?”
“约莫辰时。”
“都辰时了,刘子扬为何还未见来?”
“子扬先生前去礼送钦差,好歹是叔侄血亲,县令大人怎给忘了。”陆氏语气不怒不喜,听起来却阴阳怪气。
顾雍心中苦笑,今晚,估计又得夜宿书房,转念想到,又是刘诚!人都是走了还阴魂不散,害得自己这告状的文书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昨日,刘诚拿着份邀功的功表来过,眉飞色舞,说是来找自己合计合计,看看巢县一干人等,还有谁的功绩给表漏了。
顾雍、刘晔、太史慈、萧如薰、太史慈……连营中不慎摔断了腿的伙夫都有份,唯独没有他刘诚自己。
这是为何?可不像阉宦一系的做派。
别人尚且不论,顾雍自己脸皮先挂不住,刘诚恭维自己居功至伟,表奏上说:巢县令顾雍,文能理政,武能安国,每逢战事,势必跃马扬鞭身先士卒……
别说巢县没马,顾雍可是同刘诚一样,连马都不会骑!
思及于此,顾雍再写不下去,他起身穿上外衣,举步便要出门。
“这……这是去哪儿?”
“为夫去府外转转!”顾雍愧疚地看了一眼陆氏,心中暗道:丈人啊丈人,为了巢县百姓,小婿也只能对不住您了!
顾雍决心,即刻让人领着那上万水贼去郡治舒县,至于是花钱养着还是送去战场剿匪,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反正丈人不是正说,而今庐江郡所缺者众吗,巢县粮食没有,吃闲饭的人倒是多的是!
这馊主意是刘诚出的,顾雍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他推开门,一缕阳光正好击穿薄雾照射在屋檐下,好个冬日暖阳。
……
那边,许干在校场上整顿队伍,要让水贼摇身一变成为纪律严明的官军,难度很大。
曾经的水贼们扯着新添的衣物转圈嬉闹,散漫的人群中不时传来哄笑,许干怒呵几声,憋不住笑意,又打趣一阵,这才拿着本册子小跑过来,见了擦枪的萧如薰,大嚷道:“萧兄!”
萧如薰将长枪插在地上,扭头看去。
这许干,不知从哪儿搞了套干净的官制皮甲,穿起来座山雕一样特别精神,皮甲外,他还套着侍郎大人亲手所赠的亮黄马褂,听人说睡觉也舍不得脱掉,只见他十分爱惜,稍染尘土,就赶紧小心翼翼抖落。
出身不好,许干还是降将,萧如薰却并没有因此看不起人,毕竟率众来投有大功,如果不是有许干这样的人,巢湖水贼不知道还会祸害一方多久,而且出身这事儿,爹妈给的,真没得选。
虽然所谓的“仗义”,被许干践踏得体无完肤,可这世上,真正能做到义薄云天的又有几个,剩下的那些,都不过是想活得好一点、久一点的正常人,甚至那般努力,也不过是为了成为一个普通人,这,便是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许干过来,本想问问这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否欠妥当,他心中疑问,难不成除了针线,其它的官军都可以继续拿?如若果真如此,那强匪和官军的差别似乎也不大,只少拿两样东西而已……可话到嘴边,他却突想起一事,情急问道:“萧兄跟着大人久,你看,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大人是聪明人,应该就快了!许将军好好准备就是。”
许干没问哪个大人,嘿嘿笑着,最喜欢听人称自己“将军”,既然萧如薰都说快了,那自然是快了。帝都洛阳,侍郎大人的功表一去一回,估计也就三五天工夫而已,随之而来的,便该是对自己的封赏,真得好好准备,至少得沐个浴更个衣。
他摸了摸身上的黄马褂,感觉质地特别柔软,听说,这还是皇帝陛下亲手下的赏赐,染过龙气!鼻子一嗅,味道果真不一般。
萧如薰并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
拔营出阵,进击江夏蛮,想起来便让萧如薰隐隐激动,他以为许干问的也是此事。
半月以来的经历,更让萧如薰笃定,自己喜欢的,不是死守在巢县城等待垂老,萧如薰更渴望去的是能建功立业的沙场。
萧如薰是个孤儿,祖上是巢湖边看天吃饭的穷苦人家,记不清楚容貌的父母早已病故,如今的他了无牵挂,总盼着能做些什么,比如,这天下突然之间就变得不太平,然后,又因为自己,变得天下太平。
县令顾雍会不会下令西进,其实萧如薰也不能肯定,不过侍郎大人说会,那便是会了,说起侍郎大人,他应该已经上路了。萧如薰看向城外,大人他,是个好人!
……
马车缓缓向前,如同沙漠里错过了绿洲的一只垂死挣扎的骆驼,随时准备断气一般,在官道上走走停停,显得特别吃力,车轮碾压之处,像狗刨过的庄稼地。
刘晔一路送出五里,不时焦急回顾,县令还等着自己议事,奈何小叔拉着手家长里短,喋喋不休,看他这架势,吃了两口馍馍,还会继续……
“贤侄这是为何?可是灶头烧水忘了关火?”
刘晔咬着牙仰头看天,“不是!”
越过刘晔,刘诚的目光看到了远处重新热闹起来的巢县城,喟叹道:“哎!想来小叔我,为了巢县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临走,竟落得无人相送……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刘诚拍着人手背诉苦,声声如杜鹃啼血。
刘晔哑然,哪来的雨?明明出太阳了。
他纳闷,不是小叔你说的低调,尽量不要扰民吗?钦差刘诚要走,恐怕巢县知晓的人不过一手之数,要不然,城里的百姓早该欢喜得敲锣打鼓了……
没有十里长亭夹道相送,刘侍郎从悲痛中醒转,“子扬,要是将来混得不好,记得来找小叔我!别的不说,进宫当个公公还是不费周折的,小叔家也很容易找,你顺着官道往北,进了洛阳直入内城,左拐,北宫外有家酒楼,再前行五百步就能看见两只大花篮,里面,全是招呼人的漂亮姑娘,呸!不对,那是家妓院……”
“嗯嗯嗯,小叔,我省得!再说,小侄在巢县好好的……”刘晔得空抽回手,早上起来眼皮一直在跳,现在可好,整块脸皮也跟着一直抽了。
“唉,眨眼是几个意思?子扬,你这是面瘫的节奏啊,是病,得治!”
“有完没完?还走不走了?”寇白门在马车上抱怨,打断了某人独白,刘晔舒坦地长出一口恶气。
刘诚尴尬一笑,这娘们的宝剑又有了出鞘的迹象,当日那郑宝的脖子,砍得齐整无比,他挥挥手赶紧跳上车架,嘀咕道:“走了走了,你们怎都来驾车,不进厢里?陆元方呢?”
寇白门掀开车帘,努努嘴说:“喏!”
刘诚看见,车厢里的“土特产”堆积如山,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不堪入目的黄白之物,陆元方抱着自己的行囊,缩着身子,全身上下被埋得只剩下一个脑袋,还得拼命抓住不让东西往外掉,他正一脸无辜看着自己,那表情,像是才死了爹娘。
赶紧遮好帘布,刘诚回头道:“那个,子扬贤侄,后会有期!子义,快走快走!”
太史慈扬鞭,“驾~”马车总算摇摇晃晃再次启程。
刘诚拉起寇白门的手,强拧着给她戴上那对白玉镯子,自己却傻笑成了老年痴呆,这水贼许干,俗,俗不可耐!扭头去看,太阳底下跑得飞快的刘晔,转眼就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