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公的府宅,居然在洛阳内城!
一路烟尘,透过颠簸中不断摇摆的车窗,刘诚眯着眼缝端相,前方,数丈高的坚石城墙,洗刷得不染纤尘,垂下数之不尽的大红灯笼。这高墙,不像是御敌之用,倒像是为了区分尊卑有别的内外二城。
外城轻,内城贵!
秦琼、尉迟恭二人各乘一骑在前领路,大摇大摆穿过平城门,洞口戒备森严,两旁的守卒也是鲜衣怒马,未加阻拦,马车入内,里面便是软红十丈的洛阳内城。
内城,乃大汉之心脏,极尽奢华供养着的,是这片土地上最养尊处优的一小撮废物。
“这狗真肥!”
拉开门帘,外面光鲜刺眼,看得人晕头转向,刘诚自言自语。
他拍拍这死狗的肚皮,余温还在,屁股一样弹性十足,不喂饲料,不含添加剂,绝对绿色无公害……这大寒的天,美美炖上一锅,想起来就能把人馋得要死!光是这雪白的狗皮剐了,就能做成无数张膏药……
还有那只时不时扯两嗓子,叫得有气无力的鸡,什么品种?一点也不敬业!
酒肆里,此刻的马慕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谁都劝不住……
高长恭习惯了少爷疯言疯语,自是不发一言,前头的秦琼听到,也只是淡淡一笑,谁知道这小公子会不会和刘公一样喜怒无常,都是怪人,还是多看多听多想,少招惹为妙!
刘诚觉得无趣,马车在内城里绕来绕去,也不见刘瑾的府邸,端是无聊!平日觉得姜儿丫头笨,颇有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意思,可突然身边少了,连茶水都要自己亲手倒,堕落惯了,忒不适应!
中山一别,刘府的人马兵分三路。
刘诚带着高长恭雄赳赳、气昂昂赶赴京师。
张世平、苏双二人带足粮饷,远走幽州,刘诚觉得不保险,拜托荆二愣子跟着走一遭,有了千古第一刺客保驾护航,应该出不了闪失,意外的却是赵无义,非得跟着去见见世面,且都遂了愿。
北方,苦寒不易,更磨练人心智。
至于剩下的人,全都由阳明先生领着回了广陵的安乐窝。
掀开车帘,刘诚吐了口唾沫,“洛阳好是好!可惜当地人不够厚道!”本来前头人头攒动,自己无忧无虑在大街上遛着,一回头,街坊邻居全闪开了,害得一群野狗单单直冲自己而来!
当时那场景,可谓千钧一发、险象环生……还好自己动作快,及时捂住了眼!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以至于遛狗不栓绳子这种毫无公德心的事,光天化日,居然也有人干得出来!
正如刘诚所见,广阔的洛阳内城,除了坐落有皇宫、武库、太仓、三公府(太尉、司徒、司空)与其它贵族重臣的“国宅”,还建有供养他们奢靡生活的南市(大超市)、马市(汽车城)和金市(华尔街)等一系列设施的高端商务区。
内城居住之人,除了皇亲国戚,便是既富且贵之人,而内城的巷道,称为“闾”,即门内的意思。
所谓“闾巷少年”,便是这内城里,类似于后世的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多数难免惹上奢靡恶习,他们斗鸡走狗、宿娼赌博,惹是生非、浮夸浪荡……这些“大院儿里的孩子”,不用说普通百姓惹不起,一些官员见了都得躲着走。
曹操、袁绍便是其中佼佼,两人一起抢过人家新娘子、偷过宦官家的东西……这伙熊孩子,每天混迹于赌场酒肆,上演着一出出东汉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刘诚觉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识,颇为眼熟,仿佛哪里见过一般,不解问道:“叔宝!这街道咱们是不是来过?你看那家店,连挂着的帷幔都一模一样?”
秦叔宝心里一抽,回头挤出笑脸答道:“公子慧眼,这已经是咱门第三次逛到城东马市了……刘公说,进府之前,先领着公子你逛它个十圈,把花花世界都看个遍!免得往后迷了路、迷了心!”
这可是刘瑾的原话。
刘诚摊开指头失声道:“十圈……咦,那便是皇宫?”
秦叔宝如数家珍,“那门外立有铜雀的便是皇城南宫,外面是朱雀阙,进去后依次是司马门、端门、却非门、却非殿、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平朔殿……哎!公子复桥上走的可是后宫嫔妃,非礼勿视呀……”
刘诚低下脑袋还在偷偷往上瞟,期盼着风再大点多好!
洛阳皇城建有南北二宫,南宫主政事,北宫住家眷,为了方便,也为了皇家威仪,后来便在南北二宫之间架了一座高拱的复桥,此刻,桥上行走的一行红粉佳丽,尽皆被风刮得衣裙飘飘……
刘瑾的府宅倒是低调,不大,北宫玄武门外不远,拐弯就到。
进了门,哑巴老吴无声笑着引自己去往后院,再见刘瑾时,他老人家正悠闲坐在院子里的一口棺材上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刘诚掸去灰尘,赶紧上前施礼,“二叔祖在上,孙儿刘诚请二叔祖安,借新年新喜,恭祝二叔祖身体康健,事事吉祥!”
“起来!”刘瑾难得高兴,还伸手虚扶了一把,志得意满说:“诚儿且看看,这棺木做得如何?可是老夫一锯一刨亲手所做。”
刘瑾的手在棺材板上拍得空空作响,让人心里寒意一阵接着一阵。大白的天,陡然多了丝丝阴恻恻的味道。
他倒也不避讳,自觉上了年龄,早晚得咽气儿,干脆自己给自己打好了一口棺备用。
不禁让人感叹,任你身前如何兴风作浪,如何贤身贵体,人一旦死了以后,都不过几尺棺木裹着,深埋一捧黄土之下,等着腐烂。
刘诚抬眼望去,那棺材黑漆新上,还闻得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除此之外,跟普通人家里人老了的葬棺别无二样。
连朵小花都没雕,依着自己的性子……
哪敢说棺材的事,刘诚道:“孙儿突然想起一事,叔祖在广陵曾言孙儿该当婚配,家父母不在,孙儿不孝,有个不情之请,此事还赖叔祖多多上心,甚至往后万一有了子嗣,也正需叔祖您教导……”说着,刘诚又跪了下去。
刘诚的志向并不高远,从小立志,愿做一株卑微的蒲公英,籍籍无名,不必在意生长、开花,水到渠成,等到时机成熟,默默地四处播种就好……
什么叫“万一”!
刘瑾先是瞪了一眼,随即哈哈一笑,这小子,长了一岁,倒是机灵了不少。可突然他又面色阴沉,孩童一般,双脚在棺材上荡来荡去,神神叨叨说:“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刘诚面露好奇,心里却暗苦,遭了!二叔祖又忘了叫自己起身,老这样跪着,他这梦一说,多半洋洋洒洒有好几万字……
果然,刘瑾瞳孔泛散,继续道:“梦里,我和丑儿一同散步,说说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太阳已经下山,黄昏薄暮,苍苍茫茫中,忽然,丑儿不见了!”
丑儿是谁?
刘瑾失落的脸上写满了追忆。
“我四顾寻找,不见他的踪影,我喊他,没人应。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外里,丑儿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大声呼唤,连名带姓的喊,喊声落在旷野里,给沉沉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向前看去,是一层深似一层的黑暗……”
讲到这里,刘瑾忽然从棺材上跳下来,理了理乱开的白发,盯着刘诚说:“惶急中突然醒来,枕边湿冷,丑儿他,真的不在了……”
刘诚心中一紧,眼神闪烁道:“叔……叔祖,你那是老人梦,人要是上了年龄都长做,当不得真的!”
老人梦?
刘瑾自语着走到棺木边,手从棺头一直慢慢滑到棺尾,猛然一脚踹去,那棺板歪斜,刘瑾再是用力一推,整口棺材顿时倾倒在地,里面,装满的金银珠宝霍然散了一地……
刘瑾指着大笑说:“我刘家子孙,生性当豁达,当纨绔,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限你一月之内,给老子通通花光用完!”
见刘诚痴痴跪在那里,犹不知所谓,刘瑾俯下身来,调笑道:“不够?不怕的,你家叔祖这院子里,随便一锄下去,挖出来的,都是花不完的钱!”
拍拍刘诚的脸蛋,刘瑾转身离去,回头不忘补了句,“哦,对了!最近在外当心点,你小子,甫一进城,便成了千夫所指的名人,要死,也得先留个种!”
有吗?
看着地上金光灿灿,刘诚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多钱,怎么办?
愁死个人!
刘瑾的小院里特别雅致,除了这口棺材大煞风景,院子里,眺望得见巍峨的皇宫,复桥上看得见靓丽的人影,此刻的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最后的金子。
可惜,一点儿也不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