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阿瞒携美而来的时候,许劭正用书捂着脸打门口出去,他换了件跑堂的褂子,鼻血擦得干干净净,目光仍旧躲躲闪闪。
三楼定好了厢房,稀客远至,钟繇在楼上碰巧眺见小师妹蔡昭姬,早早立在门口恭候,刚寒暄完,又岔口道:“孟德,那人看着面熟,可是汝南名士许劭许子将?”
曹阿瞒把脸一黑,“怎么可能?许子将乃风流雅士,褒贬不平,字字千金……”
话音未落,里面有人吆喝,“列位贵客!小店打从明日起,将由主持月旦评的先生许劭摆摊相面说书……”
曹阿瞒顿感面红耳赤,打眼望去,唬得脑门隐隐作痛,身后大街上,陡然传来一声嚎啕大哭……
刘诚手掌着栏杆站在楼梯口,今天这身装扮,跟戏里演的皇阿玛一样拉风。
锦衣华服不说,刘诚还系了一条松松垮垮的腰带,镶金嵌玉,正面肚脐上那颗猫眼珠子又大水色又好,鎏金发冠,勒得手都抬不高的老镯子……全副武装的刘诚恨不得拔了门牙镶几颗真金,他手在雕栏上轻轻拍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磕得轻轻脆响……
魏晋南北之风,往坏了说,是:表象超脱、空谈享乐、狂言无忌、恣意妄为,嗜好男风……
其实,这股奢靡浮夸的风潮,自东汉末年便已兴起,文人雅士避不出世,日日醉酒高歌,天上下刀子也不碍脱了裤衩裸奔,没事还赌博、狎妓、嗑药……鬼才郭嘉英年早逝,跟他私生活糜烂,作风不够硬朗,吃五石散上瘾,有很大关系。
不夸张的说,很多东西,都是别人魏太祖曹操这帮人玩剩下的,但往日的放荡,与众人眼前的刘诚相比,简直就是一股清流。
见呼声不高,刘诚重申了一遍店里酬宾的事儿,一旁黄管事好心提醒,“公子可得省省!如此这般,店里一天的亏损就得上万钱!”
“万钱?”
刘诚心如刀绞,才万钱!
那满满一棺材的金银珠宝牛年马月才花得完?
看来还得买买买!
他赶紧提高嗓门又吆喝道:“诸位诸位!昨日黄管事家里老爹新丧,老人家年近古稀,走得也无灾无病,算是喜丧。所以本店决定,忍痛酬宾七天以示悼念,送逝者还魂安息,期间,酒水吃食,费用统统全免……”
旁的黄管事一个不慎,咕噜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自己的老爹?坟头上的草都丈五来高了!哪还能再死一次?还有自己可怜的爷爷,五岁的那年便被贼人给害了!
果然,大堂里欢声雷动。
马慕坐在角落里,手上的匕首掉在桌腿边上,他也顾不上,情不自禁跟着人群鼓掌欢呼。
钟繇拉了伙计相问,“那疯人面生得紧,小哥可知是谁?”
“小的也是刚发赏钱才知道,那是咱新来的东家!听说……患过失心疯!”
……
台,是一种四方而高的建筑。
《尔雅释宫》曰:四方而高者曰台,不必四方者曰观。
起初垒高的“台”,多用来观察远处或高处的事物,如烽火台用来侦查敌情;灵台用来观测天象;又如门台,立在皇宫门口,派人随时瞅着有没有反贼打过来,方便皇帝老儿撒丫子跑路……
清平久了,“台”便成了摆设,进而演化成一种地位和权势的象征,一时间风靡泛滥,家家户户都在门口堆一坟头一样的土包……
有人在“台”上加了盖,搭建起楼阁亭轩,那意义也就丰富多了。
比如登高远眺、观景玩乐用的“章台”;还就如有一定炫耀成分的“铜雀春深锁二乔”中的“铜雀台”;甚至还有东汉纪念功臣,挂了二十八将画像的“云台”。
兰台则不然,乃专供藏书之用,是名副其实的国家图书馆。
书在东汉,被世家门阀垄断,很值钱,即使花钱也未必买得到的。
而兰台外的亭台楼阁间,泉涌雾绕,庭院锁春,丽江酒吧一样,历来是东汉才子骚人吟诗作赋聚会泡妞的最佳场所。
每年的兰台诗会,便在此处。
……
蔡琰年方十七,却算是老姑娘了。
古时男子,只要是还没死透,都能娶妻纳妾,东汉女子则不然,初婚,十三、四岁的大有人在,而到了十八、九岁尚未出阁的,便属只能自梳的大龄剩女,家中老父母愁白了头不说,门槛也会被媒婆踏烂,往往不胜其扰,苦不堪言。
蔡琰的老爹蔡邕是谁,出了名的酸儒,她能反抗到十七岁才被许下人家,已经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理想结果。
卫仲道是谁?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听说文弱多病,蔡昭姬从未谋面。
诗会好不热闹,亭台水榭之处,人人结群饮乐,处处欢歌笑语。今年的兰台,比往年热闹,听说是因有人赞助之故。
树上高枝间或垂下红绸,“盛世浊公子中山刘诚预祝兰台诗会顺利召开!”“人多闲杂,上下楼梯请看好自己的家眷——同济轩友情提示”……
蔡琰轻纱遮面,始终抱着焦尾,看、听、想,跟在钟繇等人后头不发一言。来赴诗会的女子不少,大胆的手拿绣球以真面目示人,谨慎者犹抱琵琶半遮面,蔡琰这等腼腆闺秀,很好辨认,个个捂成了黑寡妇……
人流湍急,四处觥筹,不时有小厮婢女手捧酒水瓜果穿梭其间,免费的福利无限量供应,让人全无后顾之忧。
那是华歆、邴原和管宁!
此三人耽怀道德,服膺六艺,加之志同道合,时下被人合称“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皆有大才。
蔡琰看着孟德兄与三人交谈,想要上前却又不敢,女婢一样怯怯退后。
亭旁还有当世一干英豪高谈阔论,汝南袁本初、安定皇甫坚寿……识得的不识得的都有。
那边是书法大家邯郸淳、草体微瘦而笔迹精熟的卫觊……
卫觊?兄长卫觊已到,不知卫仲道有没有来
……
蓦然回首,怎会突然觉得越热闹,越孤单。
蔡琰一路走走停停,这才惊觉只是一人,早已和师兄等人失散,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柳林。
酉时刚过,冬日便已天黑。
此等垂柳,春未华秋不实,叶儿不落,常年郁郁葱葱,有人攀上长梯,挨个点亮灯盏,悬挂在柳树下,一时间,华灯初上……
柳林稍显僻静,挂满风铃,晚风一吹,自顾自的摇摆,娑娑的吟唱着一曲童谣。
偶有人在树下言谈嬉笑,蔡琰抵近一看,不止铜铃,柳枝下还挂着片片长条红纸,有的上面题有诗句,有的写着新春愿语,有的尚且空白。
旁边便有笔墨,蔡琰来了兴致,刚提笔要写,自己琴棋书画,自信不落人后,最大的那株树下,却传来惊扰人的大笑声。
“何人如此孟浪,这也算是诗,岂不贻笑大方!”几个华服公子偕同女眷,笑得前俯后仰。
待人走远,蔡琰小步走近,取来那张比别的大上数倍不止的红纸一观,“咦”!上面写着一首全无工整的语句: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这不是诗!
可蔡琰又觉得,它就是诗!甚至比任何诗句,都拨动人心弦。她就矗在柳树下,一袭轻纱薄雾,痴痴凝望着那上面的字迹发呆,宛如夜未央时,安放的一盏长灯。
如酣醉一场,久久方醒,蔡琰看着手中的笔,想写下什么又怅然若失,心中千言万语笔墨难书。
“刘德华?”
这诗无名,落款倒是写得很大,蔡琰想了又想,终在一旁写下一行秀丽颀长的小字:
“江南于何处?过客乃谁人?怨怪时节错,误妾不识君!”
觉得不雅,又觉得唐突,想要修改,柳林后的小亭里却传来歌声,蔡琰拨开万条枝柳,那亭子很大,除了一人外,空空如也。
那人独坐亭中央,抱着一只葫芦状的木箱,试着拨弄了几下琴弦,开口伴着弦音清唱:
“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
蔡琰捂着小嘴,听得如痴如醉,心中小鹿一通乱撞。
……
一曲唱罢,刘诚放下吉他,还好手艺都在,就是这风箱一样的玩意儿没一根音准!可惜了,曲高和寡,知音难寻,原本熙来攘往的当道小亭,盏茶功夫不到,走得一干二净!
刘诚上前扶起那拾人残余的蹒跚老翁,“老丈过得可还好?”
那老翁苦笑望来,“年前黄贼才亡了妻儿,四处颠沛,那段日子啊,活得可说是猪狗不如!”
刘诚替他提着竹篓,“那如今呢?”
是不是瞎啊!
那老头古怪地看了刘诚一眼,说话中带着哭腔,“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