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客栈里,一对中年夫妇在灯下相对而坐。男子一身银灰色绸布棉袍,面目秀逸俊朗,却带着几分凄凉,女子也是家常装束,眼角眉梢爬上了丝丝皱纹,但仍可见当年的美貌。
两人在灯下对酌,酒菜仅是一盘盐水花生,一盘酱牛肉而已。
女子举杯浅笑道:“逸鹤,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菜,没想到有一天会对着花生和牛肉过大年初一吧?”
丁逸鹤也笑了,轻轻抚着自己苍白的鬓发,微微摇头,轻声叹息。“我也没有想到,十二年后,能再见到你——不对,该说是十三年了,这已经又过了一年了呢!湘筠,这十几年,你受苦了!”
阮湘筠也轻轻摇头:“受苦了……身上倒没受什么苦,心里却真是苦。撇下你,撇下薇儿,还要忍受一些人的冷嘲热讽……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想逃出来找你,找薇儿,然后咱们三个一起到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清清静静地隐居……”她自顾自将杯中酒饮尽,凝视着如豆的灯光。
因为是大年初一,小客栈里,除了他们两个客人之外,再没有其他客人。仅有的几间客房里冷冷清清,一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
“可你未能如愿,”丁逸鹤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又加深了些,“怕是很难脱身吧?”
阮湘筠点点头:“是啊。因为我毕竟是他的妹妹,始终在他身边守着,他们……不愿意放我走。而且我自己也担心……若是让薇儿陷入危险之中,该怎么办呢?”她轻轻叹了一声气,呼出的气在嘴边变成一小团白色的雾气。
“可是没想到还是连累薇儿了。”她用指尖揉了揉眉心,似乎很愧疚。
丁逸鹤给她斟上一杯酒:“其实她就是想用这些法子引你注意——你大约也能猜出来吧?”
阮湘筠点点头:“虽然说一直隐藏行踪,但毕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听说。她差一步就成了西陵第一神厨,我知道。她制了省亲的宴席,我也知道。她把瑞祥楼开到这儿来了,我也知道。”
“她在京城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因为你就在京城附近,对吗?”丁逸鹤深深地凝视着她。
阮湘筠面色有些难堪,还是点了点头。“本来在别处的,后来他们追得太远,我们就到这儿来了。”
丁逸鹤无言地望着她,眉头渐渐蹙起,手触上了酒杯:“你知道她想你想得多苦……”
话音未落,忽然“砰”一声,一条人影破窗而入,在狭小的屋子里稍稍一晃身形,转眼间窜至阮湘筠面前,一剑向她的右肩刺过去。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几乎与此同时,丁逸鹤身子往前一探,将阮湘筠从原位置推开。虽然力气小了那么一点点,但还是让她刚刚避开了那一刺。
阮湘筠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就地一滚,又堪堪避开第二剑。丁逸鹤慌不择物,拿起桌上的酒壶朝那人扔去。他只是厨子,不会武功,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快的反应了。
那人听见脑后有风声,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了酒壶,却同时回头望向丁逸鹤,脸上仅露出来的眼睛里,闪出凶光。
“碍事!”他在喉咙里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反手一挥。
丁逸鹤只看见一点微微的寒光向自己射过来,可再想避开,却来不及了。“嗯!”他一声闷哼,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逸鹤!”阮湘筠站了起来,向丁逸鹤扑过去,却被黑衣人顺势拉住。
“走吧!”他说着,在她身上点了几处穴,将阮湘筠往身上一扛,从房门出去,跃上了房顶。
————逍遥王府里,这个年过得也不好。
本来听说羽然将要在大年三十回来,王太妃还是很高兴的。她兴兴头头地让人准备了这个,准备了那个,看得婉如都笑着说道:“王太妃,您都好几年没有忙活过这些事情了,今年又忙起来,让人想起那些年您当家理事的时候呢!”
可她忙了一场,等到的却是儿子劫了法场,受了杖刑,进了典礼司;女儿被废为嫔,打入了冷宫。
她天天都在心痛,看着儿子的样子,开始还能唠叨几句,可后来的两天她却连提都不敢提了。儿子已然够痛苦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可在她的心里,却隐隐地想弄明白一件事——儿子是否像她能体会他的痛苦一样,也能想的到当母亲的痛苦?
好在,大年夜之前,羽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身上的冤屈洗净了。
不过,那一夜大家虽也吃了团圆饭,也在守岁,可气氛却始终沉沉闷闷,无人多说一句话,笑容更是拘束到几乎像是安排好的,像是刻上去一般。
初一,王府里既没有人出去拜年,也很少人进来拜年。
因为羽然说他有伤,不能走动;而且他刚刚经历了那么多事,往日的交游大多想暂时还是和他走得不要太近,因此也不大来拜年。
待那寥寥几个来拜年的人走后,羽然便去了雅山居,在怜花榭坐着,看结了冰的湖面,看湖对岸柳树的枯条,想着心事。
初二,按风俗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时候。每年这时候,语嫣自己回不来,却会叫人送来礼物。可是今年却没有,而且因为这“破例”,王太妃心里很是不好受。
上午,她还强撑着和大伙儿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晌午一过,王太妃便回了慈安院,不再露面了。
羽然也稍稍闭了一会儿眼,很快便醒了。他慢慢从床上起身,也没叫人,自己慢慢穿上衣服,轻轻走出卧房。
“王爷,您去哪儿?”一个提水回来的丫鬟看见他要出门,问道。
“我去雅山居。”他一脚跨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说道。
有几个侍从想跟着他,却又想起他早上说的话:“今天我不想让人打扰。”只得作罢,由他独自去了。
这回,羽然才没有去雅山居。他悄悄出了后门,便看见一辆刚备好的小车子,车前坐的马夫,是铁冷棠。